不堪细想,脊椎生凉,寒意彻骨。 “兼而有之。”孟冬接话了,“不过在我这个年纪,应该手指的因素居多。” “怎么讲?”杜源似乎很好学。 “演奏常有手到心不到一说,”孟冬解释,“手指的肌机能可以做到,但阅历和经历的局限,使得我无法抵达那个地方。” “这么说,你成为卓越的殿堂级大师,依然需要时间,需要岁月的沉潜。”杜源问,“时间才是最重要的元素。” “是。” “如果世上存在那样一种技术,将你所缺少的那些时间,一次充值给你呢?” 孟冬不置可否地笑:“有趣的想法。” 杜源接着引导:“或者说,一次赋予你那些,你永远都不可能获得的难忘阅历?你觉得如何?” 孟冬拨动了一下g弦:“我比较看重获取的过程。” “孟冬,我真喜和你对话,可惜了。”这次换了杜源哈哈大笑:“幸好,在我看来过程并不重要。于万物而言,一切都没有永恒,都是瞬息,无论喜悲,都会过去。” 十音警惕地听着这里的对话,另一边嘈杂的德国人还在继续谈,听声辨位,她猜测那些人就在东翼的地下室。 孟冬已经开始bwv1004的试排了,杜源却小声招呼十音:“小鱼,你想不想参观一下这间音乐厅?副厅有一架巴洛克时期的古钢琴,还有不少古典乐器,你一定喜的,来看看?” 十音悄悄给台前的人打了个眼,一路跟随杜源去了副厅,孟冬微微颔首,心无旁骛接着演奏。 副厅简直是一间小型的乐器博物馆,珍品数上百,杜源示意她可以试奏一下那家美绝伦的古钢琴,十音不明其意,只能佯作惊喜:“我可以么?” 杜源目光亮了一瞬:“当然,只要你喜。我们不过去了,让孟冬安心排练,我就在这里,专心听你的演奏。” 这讨好的话语让十音有些许不适,她强忍住了。 十音随便选弹了一小段巴赫的平均律,杜源赞不绝口。在十音的耳朵里,德国人的嘈杂声始终没有停止,隔壁排练厅的琴声一时间却消失了,按曲长,前曲应该还没结束,也听不见调弦和松香摩擦弓的声音。 杜源在笑:“怎么心神不宁的?” “我在想,孟冬的曲子演奏到哪儿了。”十音随口说。 杜源调侃她:“年轻的恋,真是炽烈得令人羡慕,怎么,忍不得片刻相思?” 十音愈发不适了,只能不好意思地笑。 杜源居然随手按开一个墙面按钮:“那让我们来听听。” 那是一个广播器,除却微弱的滋啦电声,广播的那一头鸦雀无声。 在十音的耳畔,却慢慢起了弓弦相触声、低沉的脚步声、挪动谱架的声音,有手指在谱面划……这些动静,在广播里听不见。 谁在那里?那一刻,十音连心都凝结在了一处。 然而乐声很快重新起来了,正是bwv1004的终曲,那首恰空舞曲响了起来。凄美、离,宗教的宿命。 “天籁,是不是?”杜源在笑,他的皮囊是后天修补的,笑容极难解读,但十音可以受得到,他此刻的笑中,溢着那种“这天籁属于我”的自豪。 十音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开着气超跑的杜源。也许,那个无须低调行事,能够肆意炫耀才华与人生的杜源,才是他顶顶真实的人设。 十音凝神聆听那些乐句,耳畔的、广播的,无重叠在一处,似是立体的混响。她握紧了拳,她一颗心都要跃出来了。那两个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 杜源似乎果真是个伪乐,他一点都没听出来。 此刻排练厅的这位演奏者,是云海。 作者有话要说: 啊,紧张,终于写了6600字,我继续,这两天字数不会少的 ------- 谢灌溉[营养]的小天使: skyapril 25瓶;阿紫 16瓶;酒红 10瓶; 非常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人海微澜 二十九 杜源还在和十音闲聊,问她想喝什么。 十音笑着谢过,说随意。 琴声没有静止,绵延顺畅。不是孟冬那种熠熠生辉的冷冽音,有一种云海独有的质朴力量。 “巴蒂塔真是杰作,用单行谱表、单件乐器就写出了完完整整一个世界。” 副厅有酒柜,各种设施完备,看得出杜源经常在这个地方消磨时光。 杜源给了十音一杯冰水,自己倒来一杯酒,琥珀的体,果木熏酿酒的气息漫卷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孟冬也是杰作。”他低声说,“说是上帝的礼物都不为过。” 但十音听到了。 十音正在组织应对的语言,发现其实不用说什么,杜源好像很兴奋,他有很多话想说,忽问十音会不会恰空的钢琴改编版。 十音和着广播内的琴声,在琴键上摸了两组,古钢琴的声音清脆、极富有金属。她停下来,摇头笑了,说从前没试过,此刻只是现场听奏。 排练厅里除了琴声,听起来一切极静。但十音听得见,依旧有手指在谱纸上划,他们在做什么?是孟冬和云海在打暗语? “好听,是那个年代。以后我们尝试合奏?”杜源端起酒杯,一口灌下,“这是好酒,换作孟冬,他也许会告诉你,不该是这个喝法。孟冬是极讲究的人,活在云端。” 十音只是笑。 “他看见你的眼睛,就从云端落下来了。” “呃……” 杜源也许是喝得急了,忽然间了一些酒意,他的双目锁住十音,在喃喃说,“世上也有一种人,他出生在泥沼里,看了这样的一双眼睛,同样念念……不忘。他多想从泥沼里伸出手去,他伸出去了,眼睛的主人却拒绝来拉住他。泥沼里的人,大概太过脏污了吧,小鱼你说,这是不是很残忍?” 爸爸说,加加的眼睛,像妈妈。杜源在暗指妈妈? 十音后颈发凉,强笑着说:“人和人之间,大概还讲一个缘分。” “是。”杜源忽地轻笑起来,“说得不错,念念……不忘,因为前缘未尽,所以才会有现在,有今天,是不是?这真好。” 妈妈的名字反复出现在他的嘴里,突兀而难受,但十音无法阻止,杜源说得正畅快。 恰空极悠长。云海的双音处理得还不错,没有拉得太过撕心裂肺,尽管如果被孟冬听到,大概还是会把他贬到体无完肤,然后冷脸夸一句音准不错。 排练厅内起了脚步声,很轻,有隔音门瞬间打开和合拢的声音,闷且低。 是孟冬离开了么? 杜源没有发现异样,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痛快灌下,然后坐进一只夸张、厚重的巴洛克式沙发里。 他聊起他年轻的时候,在一个边远地区的实验室工作,夜里经常喝那种散装的烧刀子。 “因为便宜。”杜源在笑,仿佛那回忆还算美好,“那时候,我和若海、北溟……和那些公子哥看起来一样,都人中龙凤,都人模狗样。其实我们的底不同,他们应有尽有……这一辈子就足够他们挥霍了。我不同,上天和我之间,有个秘密,你知道吗?” 十音是第一听他如此畅快地谈论私人的事情,他也不管她听了这些名字,是不是吃惊。 十音试探着问:“什么秘密?” 杜源指指天花板,笑声很神秘,那张脸有些痛苦:“上天欠了我一辈子。那时候我喜躲起来喝酒,一个人,喝到不省人事。” 杜源恢复了笑容,又灌下一杯,还是难掩兴奋。 十音坐在那家美的雕花古钢琴旁,探究地注视这张脸。她看着这个自认被上天亏欠了的人,他已经喝了三杯。 其实眼睛轮廓的相似,哪怕是容貌的一模一样,又能说明什么? 杜源这样到老还在抱怨上天的人,孟冬的神世界,本无法抵达。这就是他所谓与众不同的阅历? 杜源酒量一般,目中的光慢慢涣散开去,瘦削的脸不是普通人喝酒时的酡红,反而愈来愈苍白如蜡,配合他僵持而无生气的脸部肌肤,使得这张脸看起来愈发森了。 十音心头倒没升起多少惧意。职业使然,这种关头恐惧不顶任何用处,他究竟想说什么?做什么?每一秒的决策才是决定的。 再没有谱面上的划动声,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多余的呼声,云海是一个人在排练厅演奏。 孟冬去了哪儿? 幸好恰空是悠长的。 这两十音耳朵灌了孟冬的琴声,云海的演奏可挑剔之处自然颇多。还好云狐狸从前酷这首曲子,练了又练,他的瑕疵透过广播音质的打折,不很明显。 云海琴声里还透出其他信息,他神状态良好,他预测的试毒事件还没发生。 这两人凑在一起,主意一个比一个大,专干这些惊心动魄的事。上次孟冬去南照音院探杜源伤势那回,十音想想就后怕。 这次玩得更大,调包? “我本来以为这就结束了。”杜源在苦笑,“并没有,后来它又欠了我一辈子。前前后后欠了我两次的老天爷,你说要不要原谅它?” 十音觉得她无须作答,就让杜源说个痛快,也许还能听到些什么。 “人不能被原谅,但天可以。”杜源果然自问自答起来,“因为他送来了礼物。从前我喝酒,以为酒带我去另一个地方,像多出来的一辈子。冬的暖、夏天的风,蝉鸣、鸟叫、踩在树叶上的声音……念念关注的都是这些尤为细小的事情,并以此为乐,她的心能穿过黑暗,直接看到那些最明亮的东西。” 他又在提妈妈。十音很不高兴,妈妈是非常有趣的人,关注小事是因为热每一天,可在他眼里妈妈好像是一个不接地气的公主。 杜源用错觉,念念不忘的是一个本不存在的人。 “我年少时不懂,这些年想,只要老天还给我一辈子,我也专门只看得到这些,无忧无虑地活。你……愿意响应么?” 十音没有回答,她觉得口干舌燥,拿起水杯想喝一口。 冰水的温度几乎制住了它的气味。刚才她没有喝,此刻在掌心的微温里,那刺鼻的气味漫上来,又是氯.胺酮。 十音觉得恶心,还是作势喝了一大口,趁着杜源坐在沙发上倒酒的当口,她将那口水吐在了袖管内侧,迅速狠狠拧了把双侧的面颊,拧得生疼。 杜源又倒了一杯,十音了眼睛望向他,双颊绯红。 杜源从沙发里起了身。 他酒量远不及孟冬,此刻脚步略显虚浮。但他的情绪又极其,得快要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喝多、话也多,似乎只是因为高兴,特别高兴。 排练厅的恰空到了曲终,最后那个音回味悠长。 杜源往古钢琴的方向走来了。 十音被刚才的那一口水,得其实有点恶心。 广播内最后一枚自然泛音消失了。 杜源像是瞬间有了一丝清醒,按动广播器上另一枚按钮,很利落地说了一句德语。它在作对讲机用。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