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音以为他又要说,“想咬你”。 不料孟冬说的是:“气得想你。” 十音竭力忍住笑:“临危之际在给我表白?我值了。” 他算是看到这个混蛋的临场反应了,是不紧张,只会以身犯险! 哼。 “反正也没事可做。” 十音抬首想要瞪他,想想彼此又看不见。 十音想起妈妈。妈妈到生命的最终,一共在无尽的黑暗里度过了二十余年,妈妈有时会给她描述自己的这种受:“加加,其实妈妈还好,我见过光亮,心里面有它,就不会特别害怕。只是,会很想念它。” 十音三岁那年,想着将来要怎么照顾妈妈,自己蒙上眼睛体验过。就是那一次,她意外发现自己听觉超常,周遭的一切只要凝神听,任何细微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十音兴奋不已,飞奔去告诉妈妈。因为得意忘形磕破了脑袋,差一点就摔破了相,至今发际线处还有一个不明显的小疤。 暂时相伴的黑暗很甜,因为知道会有尽头。 她安心倚在孟冬的膛,聆听那一处刚健的心跳。 副厅里头有动静了。 是皮肤之间相互摩挲的声音,如同是掌心抚过面颊、发际……那声音很细小,速度放得极缓,很像是人在抚玩自己的一件心之物。 因为环境的极端静谧,这声音在十音的耳畔被无限放大。还好孟冬听不见这个,那摩挲声一直擦着她的耳朵在持续,森森然听得人冒冷汗,她有些恶心……这女人是谁? 隐约有细针破入皮肤的声音,很像是有药剂被推入肌……十音头皮发紧,这是在做什么? 衣物的褶皱与褶皱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人变换了节奏的呼声,沙发靠垫反复按下又弹起的声音,是有人在胡调整坐姿。 有人在缓缓苏醒。 “你……”杜源大约刚醒,神志仍是朦胧的,仿佛又过了很久他才真正反应过来,声带很涩,“阿九?” 现在孟冬也听见了。他受到怀中人的身子骤然间一僵,往他怀里依偎得更紧。 “久违了,”女人的声线虽然也显了垂暮之气,却居然是温和的,甚至带着些可以觉察的温柔意,“远图。” 十音踮起脚尖,给孟冬耳语,如果不是强抑情绪,她大概就快要叫嚣出声:“是九先生,她不知道给杜源注了什么,他醒了。也许是吗.啡类制剂,也许是……” “嘘。” 孟冬掩住了她的。 他将十音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膛上。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安,才能帮助她抵御此刻心头的悲伤。 刚才加加竭力制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全是悲愤,是腔快要溢出的悲愤。 学习巴赫的作品,似乎是每个演奏家万法归宗的必经之路。巴赫将最朴素的语句汇成海,写出的是对造物者的赞叹与。 它是一切音乐之始,也是一切音乐之终。 过去那位德籍导师给孟冬指导巴赫作品时,总高妙地提那些难以作答的哲学难题:梁,你认为是什么,决定了我们的一生? 是什么?无非是遗传、境遇、偶然。 孟冬那时也会自嘲地想,加加的出现和离开,算是他生命中的境遇还是偶然? 假如是偶然,他可不可以再用一些运气,换取再降临一次偶然,将她还给他? 如果是境遇,那么加加此刻在哪儿,她的境遇又如何?他可怜的女孩,会不会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等着他前去搭救? 彻骨的绝望也好,海角天涯也罢,他要找到她。 遗传、境遇、偶然。那时的孟冬从未想过,如果它们自第一项起,就被人为篡改,结局会是怎样? 这刻一门之隔的,正是那个篡改开头的人,杀害加加至亲的人,迫使他至生离、差一点就天涯永隔的人。 仇深似海的人。 那个结局似乎可见,至少十音的爸爸生前一直在致力于推演这个结局,余北溟投入了他的全部,生怕孟冬会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然而他们尚且不知,柯语微的真正动机、她的所作所为与任远图的关系。 以及,恶有没有尽头?如果有,尽头那端的它,究竟生就一副什么样子? 杜源,准确来说是任远图,因为他丝毫没有否认的意思,面对这位故人,他直接默认了身份。 然而他神志好像仍不清明,又说了一遍:“阿九你……” “我来参加念章年会。” 任远图不语。 柯语微接着说:“顺便来看看你。” “刚才你给我打了什么?”任远图问。 “吗.啡。”柯语微说,“听说你最近肺部、肝尾和背,都时时剧痛,我想和你说说话,以为这样会让你觉得好些。” 任远图没有反驳,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好:“费心。” 十音无法相信,柯语微是这样淡定从容的女,每一句阐述都似带了笑意,都用的不紧不慢的语气,像在娓娓讲述一个故事。 “远图,你前阵子送了我那样一份大礼,来而不往,就算你不顾念我们共事多年的旧情分,你这些年也从了商,为商的大忌,你该懂得的。” 十音的手攥紧了孟冬的衬衣。 孟冬当然记得,加加描述给他那个暴风雨夏夜里发生的一切,九先生的委托律师也是这个论调,告诉十音的妈妈,余北溟与九先生多年共事、指责他犯了为商大忌。 柯语微这个段位的毒枭出现在这个地方,想来不可能是单刀赴会,她必是有备而来的。 难道她打算来亲手结果任远图?或者说,给一个濒死之人送行? 早不来,晚不来,挑今天的用意是…… “等等,阿九。”任远图声音平缓些了,在问,“你进来的时候,还看到什么人没有?” 他的声音里有不确定。也许在回忆他昏了多久?十音去了哪里? 药物会切断人的记忆,他大概是回想过了,没能想起来。 柯语微冷笑:“什么人?你那个小念念?” 一阵沉默。 “小孩子,自然有人会解决。” 柯语微还是一如既往地笑,听多了,十音才慢慢从她的话音里咀嚼出森森的气氛来。 “怎么解决?”任远图大约是完全醒了,声调开始变得萧疏。这大概才是他与柯语微相处时的常态。 “怎么解决,”柯语微口吻里有了讥讽的意味,她在反问:“远图,在你的王国里,你也已经是国王了,予取予求的那一种。这点点小事情,你还打算亲自过问么?” “你最好给我保证,小鱼是安全的。”任远图声音了冷意。 十音暗松了一口气,现在几乎可以确认了,任远图刚才没有发现孟冬,也完全不知他昏的间隙里,都发生了什么。 柯语微云淡风轻地笑:“被你喜的人,命还真是硬,就比如说你的那一个念念,一次车祸都没能结果了她,只瞎了她一双眼,费了我两次工夫。她和余北溟的女儿,那命硬得就和钢一样,杀死了我的人,她倒活下来了。” “车祸、念念的眼睛、北溟全家遭难……”杜源颤声问,“全都是你?” 十音也惊到无法呼了。 后来的恶行她已能想到,但老爸若知道,连妈妈的眼睛都是柯语微所为,会不会生出那种刻骨的悔? 那竟是所有罪恶的起点! 时光一去永不回,十音在这里无法怪罪老爸没有识人的眼力,有又如何?从照片的面相和声音来辨,柯语微无论如何都是一位和颜悦的女子,腼腆、不善言辞。明如任远图,竟也是蒙在鼓里的。 车祸、杀人、活下来。 那些令人悲伤绝的事,那些她拼尽浑身力气才活下来的岁月,在柯女士一段轻飘飘的话语里,不过是:命太硬了。 这个人的血,是冰凉刺骨的。 孟冬在抚她的脑袋,十音埋在他的膛里,大概已将那个地方濡。可她连啜泣都不敢,只是默默蹭着他。孟冬又来拍她的背:“我在,加加我在。” 孟冬也许都没有发声,只是用口型磨着她的耳廓,十音就懂了。 “怎么了,任医师,你好像也是杀人如麻的人?”柯语微反问。 任远图没有应答,他许是惊得说不出来话,由得柯语微接着讲述。 “自那以后,我就不再过问,由那女孩自生自灭了。”她叹口气,“北溟的女儿,到底是比许中益的女儿强多了。” 柯语微是在比对十音和许西岭,却像是在比对两件冷冰冰的物品、以及物品们的出处。 “北溟的死,有时我想想,其实可惜。余医师是我认识的最敬业的人,格也好,当搭档是最佳。不过就是有些贪生怕死。”柯语微有些惋惜,叹了一声,“许中益倒不可惜,他贪财,自认掌握了一些了不得的秘密,没有节制地敲诈。” “s市的许家命案也……”任远图是出离震惊了。 柯语微全不否认,她也无暇细述,只是自顾自在抱怨:“他当年可没少为难你。他的女儿也没教养好,一勾就学了坏,倒还是北溟的那个女儿,像草。倒有一些我的影子。” 十音恨得简直想要啐一口,她的影子? “怎么,许中益你都惋惜?”柯语微有些不信,“我以为你特别恨他。” “许中益是带给我一些麻烦,那谈不上恨。” “有分别么?” “阿九……我是有所不为的。”任远图几乎要词穷了。 “远图,伪善不是有所不为。”柯语微温温道了句。 任远图的语气,倒似是正义爆棚一般:“我想问问念念,碍着你什么了,她是北溟的未婚,与你何干?” “为了让你心无旁骛,”柯语微淡笑着,“你也知道她是余北溟的未婚?别人的未婚一来,你的目光就锁在那里了,从早到晚,无时无刻。你也许不知道,那一阵子,你的目光哪怕从她身上挪开一刻,多看看我,也许就能救了她。” 一个将近六旬的老太,在诉情愁,在说“你当年要多看看我”,这也是让人汗倒竖的事情。 十音不明白,她刚到边防的时候听过九先生的威名,九先生的武装组织凶悍无比,明明能突得破那些缉毒关卡,那个见首不见尾的大毒枭,偏偏堪不破一段不被的情。 “阿九,你是不是疯了?” 十音察觉任远图的声音动,似乎因为妈妈的眼睛,他的确是自责难受的。 但他唤柯语微阿九,他们的确有过一段情,他此际才知道柯语微是疯的? “我疯了?我不知道谁更疯一些?”任远图情绪起来了,柯语微却依旧是心平气和的,“请问你的德国专家团队此刻在哪里?你心心念念要将世上的另一个你,变成真正的你,你不疯?” 十音凝神等着,这间小暗室里,她下意识里抬头看孟冬,当然看不到,却被他准确无误地啄了一下。他没事。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