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小公子。” 甘灯唔了一声,又继续说:“刚开始,我对他的喜并没有那么深,我最倾心的还是小公子的吃食,草草吃得草料很好,他是家主独子,吃的东西肯定更金贵,后来我就在他面前晃悠,跑他跟前蹭吃蹭喝。” “他的子很好,从不曾因为我是一个马夫的女儿而看不起我,和府里的人很不一样。每次我偷偷溜去找他的时候,他都早早备好了可口的点心,我吃点心,他就枕着双手睁着眼睛看我,他很喜笑,笑起来很好看的。” “小公子自然比不过仙尊好看,不过,他在我心中是最好看人。”甘灯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腼腆,说,“那时,他或许也是喜我的。” “他进学的时候,经常偷偷逃学跑去梅花小筑给我买酥酪茶团,梅花小筑的酥酪茶团很抢手,他并不是每次都能买到,买到了他就很开心,买不到就郁闷一整个晚上,我常常因为这种事安他,后来,我跟他愈发络。” “他在很小的时候被军劫走过,被一个村子里的农人救下,所以,他并不像家主一样,将水城的百姓看作轻的草芥,他待所有人都有一颗赤忱又无畏的真心,真心何其可贵。” “有一次,我和他在屋檐上晒月亮,他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说不出来,他说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他要保护水城的百姓。” “他想要水城太平,不愿见疾苦。” “他有个很了不起的志向,他做到了,后来又亲手毁了它。” “人间的子过得很快,凡人的寿命很短,长得也很快,他渐渐从一个小娃娃,长成鲜眉亮眼的少年,我不明白人为什么能长得这么快,他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永远都小小的,我一直长不大这一点总是被人提起,他们说我是晦物、是妖怪,上天诅咒我,才让我一直那么小。我也因此自卑了很久,我无法反驳他们,我确实是妖怪,但小公子从不曾嫌弃我,他说上天特别喜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在她身上做点独特的标记,以证明她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我问他,万一你猜错了,上天其实很讨厌我怎么办,他说没关系,我喜你就好了,我可以慢点长大等你,后来他开始偷偷喝制生长的苦药汁。”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特别特别喜他。那时候的我们还很小,以为自己想做的事终有一天会实现,我们躺在星空下草坡上,约定等我长大成人,他也长大成人的时候,就结发做夫。” “他是凡人,哪怕喝药了,长得也很快,我算了算我的年纪,想要长到彼时的他那么高,还要再长上三百年,那时他就化成灰了呀,所以我特别着急。” “他离开水城的时候,我还是没有长高长大,于是我愈发失落,后来过了几年,一个修士路过水城,你既然出自临云宗,应当听说过这个修士,几年后他成了临云宗宗主,他姓裴。” “裴宗主年轻的时候,有些本事,我求他利用仙术让我长大,他答应了,作为换,我要答应他,以后但凡有人向我许愿,我必须实现他们的愿望。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在魔物肆的世里保护水城,我答应了。”甘灯说。” 像是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蔺绮手中的符笔咣当一声落地。 甘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耳尖,轻轻道:“我没什么本事,但是,其他人向我许愿的时候,我可以帮他们实现愿望,这是天道赐给仙鹿一族的本领,恰巧,我是世上唯一一只仙鹿。百姓抬举,供我一柱香火,称我为水神灵。” “但我刚刚答应裴宗主后,还没有人向我许愿,我开始像一个普通的凡人一样长高长大,过了一段平静子,有一天,家主偶然翻到小公子给我写的信,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他把我爹娘打了一顿赶出府,之后找到我,让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出现在小公子视线里,彼时家主看我的目光,冷漠地仿佛我与他不是一个物种,虽然我确实不是,但在那种眼神中,似乎他是上等人,而我是水河里微不足道的泥沙。” “我并不喜这样的目光,那一天我很难过,天空似乎都是灰暗的,我和我爹娘背着包袱回到乡下的村庄,我的爹爹,因为不舍得之前主家赏赐下来的破烂柜子,背着沉重的木柜走了二十里路,我阿娘握着我的手哭,她不曾因为丢了生计苛责我,只是噎着哀求我不要陷得太深,她说这会害了我……” 甘灯隐约笑了一下:“我一直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向我许愿,我就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但他们从来不许愿,我在乡间捏造了一个山神的传言,托赖这个传言,向我许愿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供奉我,起初,乡民的许愿只是驱赶魔物,或要些米粮,我实现他们的愿望之后,就会把贡品带回去,我渐渐有了名气,在乡间也有泥筑的小庙,就在我们的子过得也越来越好时,我阿娘进城时,死在疾驰的马蹄下,我告诉我爹,你向我许愿,我就可以让阿娘活过来。他红着眼摸摸我的头,说损你的福,爹爹没用,爹爹不能拖累你,那他拿出舍不得用的积蓄灌了一整壶酒,醉醺醺和我聊了大半夜,最后笑呵呵跟我说,哎哟他可真了不起,养了个神仙娃娃,说完让我去睡觉,半夜他坠入湖底,给我阿娘殉了情。” “后来我尝试过,找别人向我许愿,让我阿爹阿娘活过来,但实现愿望需要消耗我的灵魂和功德,彼时信仰我的人很少,我的功德并不多,我救不了他们,等我能做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转世了。” “我度过了一段绝望又灰暗的子,有一天,乡民向我请愿,我撕了一小片灵魂,又上一点功德才实现他的愿望,灵魂撕扯的觉让我疲惫不堪,坦白讲,我有点怨恨裴宗主,回家的路上下了雨,我倒在山道一侧的水坑里。” “水坑里的水很凉,我冷得打颤,昏昏沉沉间,一个穿锦衣的将军翻身下马,逆着光向我跑来,这是那几年来,我遇到的最开心的事。” 蔺绮想起水城中的传言。 “城主?”蔺绮尾音上挑。 “也可以这样说。”甘灯说。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很让我喜,他赶着夜来山下等我,给我搭庙宇,为了帮我扎头发,他还学了水城所有时兴的发式。幸而有他陪我,我走出了黑暗的子,渐渐有了些神气,我们开始商议婚事。” “婚事准备得很顺利,没有人阻拦,曾经十分厌恶我的家主,再次看见我时恨不得沐浴焚香叩地长拜。” “那时我记忆渐渐恢复,也有了点修为,水城所有人将我奉为神灵,我所得的功德愈发多,名声也愈发响,后来,连朝廷都派使者来拜我。” “我本来应该高兴的,但是有一,他带兵从城外回来,我发现他并不开心。水城里最闪耀的应该是他,可是世人越敬仰我,就越忽视他,他是朝廷亲封的将军,朝廷使臣却对他视而不见,甚至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是他后来同我说的。” “那时我只知道他不开心。” “我不知道人是会变的,一个人的能力越大,想要的东西就越多。” “那时我只是难过,他依然处处让着我,我十分愧怍,给了他很多珍贵的东西,可能是我自以为是了,我以为贵重的东西,他并不在乎,他冷冷地看着我,说他不需要我的施舍,我从来没有想过,一句普通言语竟然会有刀锋一样的威力,我难过得不能呼。” “我知道是我做错事伤害了他的自尊,后来愈发愧疚。” “又一年,先城主西去,他成了新城主,朝廷召他入京述职,回来后,他难得开心起来,他说,陛下想要一张仙鹿的皮,问我能不能给他,我记得很久以前我告诉过他,我的真身是仙鹿,他或许是忘记了。我说我做不到,我请求他不要许愿。但他依然摆好贡品,我再次说我做不到,烛火下,他温柔地亲了我很久,要了我一次又一次,我脸苍白,哭得不能自己。” “他在我耳边说:你可以做到的,我相信你,神灵大人。他说话的声音何其温柔啊,我却一直在发抖。” “我不能拒绝他,第二天,他得到一张仙鹿皮,他很开心,抱着我亲了又亲,笑着说这会是陛下最心仪的贡品。我有点难过,同时也在庆幸,真身失去皮囊并不会表现在人身上。” “那是他第一次向我许愿,从那次之后,他对我愈发好,他对我这样好,我却总觉得他陌生,我常常疑心是我糊涂了。” “后来,水城来了一个穿黑衣裳的人,姓殷,他很信任那个人,穿黑衣裳的人有点道行,看出了我的限制,他告诉城主,我不能拒绝任何愿望。” “这是我的弱点,我一直尽心隐瞒,在世人面前保持神秘。” “从前全天下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后来的裴宗主,一个是这个人,现在多了一个他,他同我提起此事时,我甚至有些庆幸,还好是他知道了,若是其他人,我就完了。” “那是我们成亲的子,他忽然提起这件事时,我正枕在他怀里,我跟他说:所以,不要许太让我为难的愿望,我也是会死的。” “他轻轻抚摸我的长发,温柔说:我不会的。” “夜里,他再次摆了贡品,含着笑对我说:甘灯,我向你许愿,我想做神灵。” 蔺绮握着一张自己刚刚画好的符,符上朱砂未干,她抬眸望着阵法上的甘灯,鲜红的嫁衣将她衬得愈发美,好看得不似真人,周遭气势愈发飘渺。 陡然窥得水城冰山一角,蔺绮屏住呼,问:“你同意了?” 甘灯拢了拢肩前长发打起的小络子,语气轻柔:“袖袖,我没有拒绝的权利呀。” “我跟他说,你许的愿望太大了,哪怕押上我的所有灵魂和功德,都实现不了你的愿望,我会死的,”甘灯晶莹的眼睛里映着献祭阵法上的朦胧黑雾,她的语气轻飘飘的,“我求了他很久,他一直没有说话。” “我曾经想要活着,所以,在苦苦乞求他无果之后,我找到了曾经救过的很多人,请求他们向我许愿,让我可以拒绝其他人的愿望,只要一个愿望,只要一个愿望就可以……我拉着他们的衣裳,跪在雨里,一个一个求他们,但是没有人答应,有的人跪下给我磕头,让我放过他们,他们不能没有我。” “我想要自由,想要拒绝的权利,并不是想要他们的命,我所求并不过分啊。”甘灯笑着笑着,忽然有点想哭。 即使已经经历遥远岁月,但再次想起那一段记忆,甘灯还是觉得失落难过,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说:“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帮他实现愿望。” “但是他失败了,他现在还是普通人。”蔺绮想起刚刚在城主府里看见的城主。 甘灯弯起眉眼轻轻笑了一下:“也算不上失败啦。” “天道赐给仙鹿一族的权柄确实不能完全实现他的愿望,但是那个来自仙门的人会很多古怪的术。” “那个姓殷的修士做阵法偷走了我的本体、修为和灵魂,这些都是很珍贵的东西,再加上我能让人心愿成真的能力,虽然不能让他真得成神,却能让他以凡人之躯,迈入化神境界。” “他是化神主将?”蔺绮心中一凉,险些失语。 她拧眉,疑惑问:“但是他之前不是化神。” “他能在月圆的那几天,做一阵短暂的化神境,剩下的灵气修为,都是那个修士的报酬,他当初应该不知道,不然或许不会同意,”甘灯说,“我死之后,他快活了一段子,我死了,他得偿所愿,他应该很快乐的……” 甘灯说着,眼眸中浮起些许脆弱的茫。 她叹了口气:“可惜,后来他没能力应对一次又一次的魔,他向仙门求援,仙门并不相信我会死,所以不愿意派弟子来。” “那段时间,水城里魔物泛滥,水城百姓一个一个死在他面前,朝廷问责的诏书一封接着一封,再后来,没有人在意水城,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却承担不起变故,城破当他堕魔了。”甘灯笑着,语气却有点难过。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该这样的。”甘灯语气怅惘。 蔺绮已经完全确定了。 照她这样说,城主就是第四次魔的化神主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今夜正好月圆。 “你怎么知道。”蔺绮问。 “仙尊跟我说的呀。”甘灯答。 “他还说什么了。”蔺绮紧紧抿,“姐姐的修为全都散尽了,还想做什么,难道想杀城主吗。” 还有,少年姐姐现在只是合道,若是城主报复他怎么办。 蔺绮心中泛起一阵焦灼的燥意,她一下子站起来,重重敲了敲紧闭的石门,心中莫名生出一丝空旷的落寞。她眉心紧缩,召出收光剑。 甘灯轻柔的语调在空间中扬起,带着点笑:“仙尊怎么会在意小公子呢。” 蔺绮回头看她。甘灯了脸,支着下巴,回忆道:“唔……他之前说过,秘境里有个不得不死的人,为了困住那个人,仙尊把秘境里外的通道切断了,听说仙门弟子有玉牌可以连接秘境内外,应当不能用了。” 蔺绮心中惊讶。 甘灯又道:“不过,哪怕外面有你在乎的人,你也不用害怕他出事呀,仙尊既然参与了,应当不会让任何人死在这个秘境里。” “他既然能保证所有人不死,为什么还要把我困在这里。”蔺绮握紧剑柄。 收光剑长三尺,剑锋凌厉,在蔺绮的控制下,直奔石门而去,只听一声“铛——”的刺耳声响,古旧石门上扬起滚滚尘埃。 蔺绮被呛得咳嗽两声,挥挥手掩住口鼻,定睛去看,门上一个缺口都没有,石门高大,稳重又冷漠地矗立在蔺绮眼前,很是人。 “或许是怕你受伤,毕竟外面很危险。”甘灯说。 似乎是为了应景,松云庭上空,忽而传来一声尖锐的嚎叫。 随之而来的,是重物猛地坠地的声音。 这一处隐匿空间之外的土地,混、焦灼、失序、吵闹,明明抬头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但蔺绮还是仰头往上看,哒哒的石砖横亘在顶墙上,有一种让人窒息的迫。 蔺绮扯出一抹笑,有些讽刺道:“姐姐这么在乎我,我应该高兴吗。” “你在生气吗。”甘灯有些疑惑。 蔺绮眼睫眨眨,又重新找个干净位置坐下,她低着头,看起来闷闷的:“没有,我怎么敢生姐姐的气。” 甘灯喂了她一颗饯:“你现在只是练气呀,袖袖。” 蔺绮舌尖一勾,饯抵住软腭,她冷静下来,她垂眸,鸦睫垂下:“你说的对,我现在只是练气。” 灵气没有恢复的情况下,姐姐不会让她出去的。 她手上动作不断,一张又一张接着画符,与此同时,不断运转体内灵气。 灵池中的灵气不断再生。 “砰——” 三张归一符猛地炸上石门,轰隆的声响响彻整个密闭空间,滚滚浓烟散去,石门开了一个小。 蔺绮眼前一亮,提剑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望献祭大阵中间的甘灯。 ——她一身红嫁衣,跪坐在阵法中央,黑雾之间,眉眼弯起一直笑着。 蔺绮摩梭了下剑柄的纹路,她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可能有点冒犯,但我还是想知道,现在向你许愿需要以生命为代价,这是你的报复吗。” 甘灯没答,反而问她:“倘若真是报复,你会觉得我是物而杀了我吗。” “我修为太低,杀不了你。”蔺绮觉得她的问题十分不合理,漂亮的眸子里充冷漠,明明是乖乖软软的语气,听起来却让人觉得陌生,“而且,这件事与我无关。” 甘灯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吗。 “水神灵已经不全然是我了,他许下了愿望,他也是水神灵。”甘灯说,她身上一直带着一种飘渺而神秘的气质,好似空山幽谷中连绵不绝的青绿草木。 蔺绮有点不能理解。 甘灯抱着装饯的油纸,浅浅笑着:“世人供奉祭品召唤我,我依然要实现他们的愿望,我实现愿望,祭品属于他……唔,或许不属于他,属于那个姓殷的修士。袖袖,你知道的,乌山神祠有很多奇怪的东西,可以达到奇怪的效果。”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