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 暮时节,有落花飘飘洒洒下来,有人拎了个藤筐放在下面,摇一摇,扫一扫,看到一丛花在枝头开得正好,恨不得上去踹树干两下。 ……踹也踹不下花,还容易扭了脚。 于是那个女兵悻悻地收了半筐的花,放过了这几株古树。 这些花有什么用? 用途可大啦! 晒干了可以煮水喝,可以梳头发,可以熬汤药。 虽说都是乡下的土方子,到底还是有小女兵认认真真地听,认认真真地学。 陆白就没有这个好运气。 她身边这几个功曹、参军、部司马,都是很刁钻的人,听过她的转述,问题立刻就来了。 “咱们这到底算是官,还是吏?” “自然是官。”陆白道。 “那为什么恰在六百之数?” 陆白眼睛一眯。 “你道他们是故意的?” “必是故意的!” 吏的下限是斗食小吏,岁奉不百石,上限是六百石,例如太守这种地方官的佐官,一般拿的就是个六百石的禄米。 听起来也不错,但再考虑一下快车道上那些世家举出来的孝廉和茂才呢? 人家起始就是六百石,稍作努力得一个县令的职位,薪水就千石了,那你辛辛苦苦从斗食小吏开始做起,封顶六百石,这听起来就很让人气了。 “咱们再如何尽心力,”一个参军嘟囔了一句,“还能登上朝堂不成?” 陆白瞥了她一眼,又忽然笑了。 “天下生民何其之多,许多人一辈子也当不上个亭长,”她说道,“难道入朝为官是什么容易事吗?” “毕竟天下有男子做得到。”另一个功曹也嘟囔了一句。 “那我阿姊也做得到。”陆白说。 话题被短暂地聊死了。 “她不仅能上朝为官,她还能在朝会上睡觉。” 话题被彻底地聊死了。 这不是陆白真实的谈话水平,但算是她从阿姊处学来的谈话技巧。 果然在话题被彻底聊死再重启后,大家都变得心平气和了很多。 挣一个孝廉的位置行不行? 想象中很行,实际作不太行。 一郡不十万人,三年举一个孝廉;不二十万,两年举一个,二十万人,才能一年举一个。 这种竞争烈程度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黔首寒门都很难得到机会,更何况是妇人呢? 就算朝廷真给了妇人举孝廉的资格,多少年可以举一个?又要多少年才能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就算咱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个部司马小声道,“谋一个从容些的职位如何?” “譬如税吏?”陆白问。 部司马咬了咬嘴,一副别扭的神气。 “我这里有一个粮草采买的职位,原要给你的,”她说道,“但我突然给了辕门前那个小兵,你看怎么样?” 在场所有的军官都是一副别扭的神气。 “依校尉之见,当云何?” 陆白环视了一圈,脸上出一个皎然的微笑: “咱们须得将事做好,但也不能太憨直了。” 一圈脑袋围过来:“如何?” “那些世家大族枝繁叶茂还在其次,其中许多骄横者,县令郡守也要看他们眉眼行事,”陆白说道,“你们以为他们如何有这样的高位?” 权力总是自下而上的,有人在高处,自然是因为有人在低处扛着他,黔首居于最下,他们是基石,而且总是活的不容易。 吏治不清廉,赋税加得高,没有足够的耕种工具,无法承担开荒的风险。种种负担让他们无法以小家为单位生活。 他们必须依附于村庄,村庄则依附于士族,当天灾或人祸到来时,农人先是失去土地,成为田客,再进一步寻求庇护,成为隐户,然后失去人身自由,成为奴仆,最后成为部曲,他们再也不用考虑发家致富。 他们人生中所有的意义,就只剩下为主人的一个命令而死去。 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时机,陆白说。 平原公必能三兴炎汉,到时总有几十年吏治清廉,轻徭役的子,人口会增长,已经耕的土地渐渐又会捉襟见肘。 可是天地这么大,山林这么多,要是一家一户都能在荒地里开垦出一块地,填肚子呢?他们还会那么轻易地依附世家豪强吗?如果没有那么多奴仆,豪强还是豪强吗? 一个小女吏眨眨眼,“这样,咱们就能取代他们了吗?” “早得很呢,”陆白噗嗤一笑,“可是咱们只要占住一个位置,一个在农人与县令和本地豪强之间的位置——别管多苦多累,咱们就比之前更有了一点希望。” 朝堂上那些人不愿意听一听她们的声音,就像他们不愿意睁眼看一看小民。 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割复鸣,无足轻重,却也能掀起一场席卷整个大汉的黄巾之呢! 若她们真的能够将这个既苦且累的职位坚持住,谁说将来没有同朝廷一较高下的可能呢? 谁说她们当中的某个幸运儿,将来没有走在陆廉身边的可能呢? 陆廉走得糊糊的。 朝会结束了,大家都在往外走,她还是睡得很香。 主公没忍住,在她的貂蝉冠上“梆梆”敲了两下,一下子给她惊醒了。 有人好像偷偷笑出声了,也有人很生硬地咳嗽了一声。 她着眼睛,似乎啥也没听见,就跟着人群一起往外走,走到殿外,在乌泱泱一群人里找鞋子。 ……要是雒的殿吧,殿前的空地是很大很大的,足够官员们有序排开剑履,但这毕竟只是下邳的州牧府临时改建出来的行,大家一起鞋,那院子里就很热闹。 她不是很走心,所以有时也会穿上别人的靴子,拿上别人的剑,都走出去几步了,再被人拦下。 被她穿了鞋子的人反应不太一样,比如年轻些的官员就会有点脸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不好意思,但如果是岁数大的公卿被她穿了靴子走,就会吹胡子瞪眼。 有一次伏完老爷子的靴子也被她穿走了,她还穿出很远才被杨修喊回来。 老头儿的面铁青铁青的,给她吓够呛,生怕人家直接厥过去,赔礼道歉时都快带上哭腔了。 ……吃一堑长一智,现在她会抻着脖子仔细找自己的鞋了。 找了,但没找到。 最后还是张辽帮她把剑履拎过来了。 “你这几似是很疲累。” 她坐在台阶下慢慢穿靴子,“没有吧?” 张辽不吭气了。 她穿靴子的动作忽然停下来: “咱们的仗,打完了吗?” “以袁家而今兄弟阋墙的战事论,河北或许不必再动干戈,”张辽想了想,“江东尚未可知。” 她努力将脚伸进鞋子里,闷闷地“哦”了一声。 在每个清晨与黄昏,她都有一种不真实。 风很暖,但吹到她的脸上,她会忍不住打一个寒颤。 落花的香气很浓,但扑入鼻腔时,她会忍不住屏住呼。 她推门出去,下邳城头人来人往,商贾们叫卖他们的商品,路过的百姓也许会驻足片刻,饶有兴致又十分挑剔地讨价还价。 上巳节到了嘛,大家都要呼朋唤友,一大家子出城游玩,沐浴踏青嘛,那准备的东西一定是很多的呀。 她在飘飘洒洒的风中,像是在一个不真实的美梦里。 李二笨手笨脚将三面的围帐支了起来,同心和李二媳妇在忙碌地将席子展开铺平,羊四娘从藤筐里一样样往外翻东西,小郎趴在地上,用力地冲着火苗吹气。 一阵风袭来,扑了他一脸灰。 于是在河边石头上晃来晃去的阿草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个趔趄踩进河水里,又被曹植捞了上来。 两个小朋友一起漉漉地围着毯子,同心不仅空过来揍了阿草,还顺便照曹植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河边的人很多,吵吵嚷嚷,十分热闹。 虽说上巳节大家要来河边沐浴,到底也是男人沐浴的更多些,况且多半也不会了衣服,只是在河里洗一洗,取个吉祥寓意,再顺带和河岸上的女郎眉来眼去。 陆悬鱼的位置就很好,处在溪的上游处,向下看视野十分开阔,如果她愿意的话,还能品评一下那些小伙子们的身材如何。 当然也有世家郎君比较矜持,不乐意直接跳水里去,一脸清风朗月地在岸边与好友聊天,这种人就会受到女郎们的一致差评。 “假矜持”“必是个不会水的”“天气冷,若是身子瘦弱,确实下不得河”“就好像怕谁看见似的”“若是见了心仪的女郎,他必是下河的!” “……他下河了!他下河了!” 一片惊呼与笑声中,阿白沿着河岸走了过来,“阿姊可曾听闻么?” 她很敬畏地点点头,“听见了。” “阿姊以为如何?” 她很谨慎地想了想,“我觉得,确实有点羸弱啊。”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