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甘夫人的偏室为圆心,方圆数丈,甚至十数丈里,人人都是一副屏气凝神的样貌。 甘夫人身旁的中年文士轻轻地翻了个白眼,起身拱拱手。 “若无他事,在下就要告辞了。” 刘备还愣愣地站在那里,不吭气。 身侧的糜夫人忽然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于是新晋的平原公突然惊醒:“先生!先生留步!” “……平原公尚有示下?” 平原公有点尴尬,又有点焦虑地了手,“先生所说,不会有差错吧?” 话音刚落,整个屋子好像重回寒冬一般,连一旁侍立的小童都打了个哆嗦。 华佗睁着两只眼睛看着刘备,如果陆悬鱼在这里,会说他完全就是把“你有病吧”写在脸上了。 “在下医术不怎么高明——”华佗说。 刘备很不安地笑了一下,“先生过谦……” “但也未愚鲁到连妇人有娠都看不出来。” 虽然已经听了好几遍,但对于家属来说,还是需要被医生用很嫌弃的语气再重复一遍,才会放下心来。 下一个问题是…… 华佗没等他们问:“不足两月,看不出。” 无论站着还是坐着的,都讪讪的。 但总体来说,还是一片欣鼓舞,其中可能还有一点不安,但还是很期待。 这种期待很快化为了席卷整个下邳的一场隐秘而微妙的风暴。 陆悬鱼没有察觉到这种风暴。 又开朝会了,她也勉为其难去参加一下。 这种朝会没她什么事。 当然不是说她的位置很靠后,她坐在刘备身边,位置是很靠前的。 ……但天子不会同她说话。 ……朝臣们也不会。 ……大家像是遗忘了她一样,谁也不看她,谁也不理她。 刚开始一两次朝会,她觉得有点不得劲,想找个人聊聊天时,主公就会皱皱眉,小声对她说: “肃静!” 如是三番五次后,坐在群臣中的乐陵侯终于看起来不是那么的显眼了。 ……其实在天子的位置看来,还是显眼。 如果不让她和左右偷偷聊天,她听着听着头就会低下去,接着是肩膀,再然后是后背。 最后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两只眼睛像是睁着,又像是已经闭上了,让天子怀疑她的魂魄已经离体,飘飘忽忽地去了什么地方。 但他告诉自己,不要去惊扰她。 她现在这样就很好。 ……这也是所有朝臣的一致看法。 但今天有点不一样,飘飘忽忽的不是乐陵侯,而是平原公。 这位言行举止从不出错的大诸侯这几一直有些魂不守舍,但朝会不是每天都有,因此今大家排排坐在殿上时,他看起来尤其不同。 他的帽冠有点歪,不多,只有一点点; 袖口也翻起来一块,显出里面的内衬; 他坐在那里,好像股下有什么东西,时不时还要动一下。 在座的朝臣都是人,有人的目光就悄悄飘过来了。 ——双眼无神,恍恍惚惚,一副经受了很大刺与很大力的模样,这是刘备与袁绍战被围困时都没有过的神情。 朝臣们还是很肃静,头发丝都不,但偷偷地向身边的人抛了一个眼神。 接住眼神的人向四周再看一圈,又将眼神继续往外抛。 整个朝堂上,只有刘备和陆廉什么都没意识到,就连张飞都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下邳是没有秘密的。 也许原本是有的,但这群人一样的朝臣来了之后就很难再有了。 所以在一阵挤眉眼之后,有人很体贴地开口,说起今天子籍田,果然各地都下了几场雨,可望秋时丰收了,就是农具和耕牛还不太够,尤其是新式农具,农人私下互相拆借开垦农田时,又经常起纷争,希望朝廷拿一个章程出来。 这是个很好的议题,能让群臣的目光从平原公身上悄悄挪开片刻,而且又确实有利于民,从上到下,人人都可以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此田官之职分也,”有司农官解释了一下,“奈何战事新定,户曹吏常不足数……” “既如此,为何不催促州郡,令其补足?” “农桑苦累,小吏入职,愿补民户、赋税之职,不愿领此苦事也。” 天子不是很高兴,但轻轻地点了点头。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谁都愿意管秋天收税,谁都不愿意管天耕种,又要帮农民验看开垦的荒田,又要协调农具,又要替人家心耕牛累不累啊不啊饿没饿瘦啊。 北海孔融整了一本农书,不少黔首四处求购,琅琊家那个不治经学却很受陆廉器重的小子还新发明了曲辕犁,据说效果不错,两样加在一起,对于田官来说就更烦了。 他们当中许多人只是得过且过的小吏,大战过后,一片废墟的环境里,本职工作能做的勉勉强强已经很不容易,何况还要接受新鲜知识呢? “臣有一策。”陈衷忽然开口。 小皇帝眼睛一亮,“陈卿且道来。” “而今袁绍弃世,诸子相争,军中渐有轮换归乡事农者,臣听闻青州多女吏,皆出健妇营,不如令其裁撤数百通文墨的女兵,令其暂管农事。”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孔融给了青州妇人们一个为吏的通道,这事很不入士族的眼。 他们的理由似乎是宽仁且体面的,但又是冷酷而傲慢的:妇人就该在家中纺线织布,专心侍奉翁姑,照顾孩儿,她们怎么能穿上小吏的制服,走在街头田间,与男子大声吵嚷,据理力争呢? ——这对她们来说是太过沉重的负担,她们应当待父兄解甲归田时,心喜地返回自家田园才是。 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尽管现在被战争短暂打破,但群臣都觉得还是让她们早一点回家比较好。 但如果她们将孩子给翁姑或是妯娌姐妹,一定要在县府中寻一个职位呢? 尤其是在健妇营也参与了保卫下邳的战争,那些女兵也一样殉国的前提下呢? 能坐在天子面前的都是体面人。 他们并不慷慨,不仅不愿打破女吏那三百石的界限,甚至还想方设法要再抢回去一点点。 但他们同时也并不将这件事看作会动摇他们统治的大事。 不如这样吧,他们窃窃私语,那些妇人想要官职,就给她们这个。 农人新开垦荒地时找她们,想要学习新的农业知识时找她们,租借农具和耕牛时找她们,其他还有没有什么相关的琐事?教黔首识字?给耕牛看病?行啊,一起打包丢给她们不就得了? 他们这样嘀嘀咕咕了一阵,最后轻轻地点一点头,觉得这样倒也不错。 “既如此,便如陈卿所言,新置劝农官,自健妇营与女吏中,择优而试。” 陈衷行了一礼。 大家都觉得天子做得很好。 这算不算奖励?肯定算奖励!只要做得好,可以从“吏”突破为“官”呢!那就是六百石了! 但她们要是受不住风吹晒的磋磨,自己跑回家去,那断然也怪不得朝廷了! 至于会不会抢了他们的赛道,谁也不会往这个方向上想。 哪个世家子会做这些苦活累活啊! 但这对小皇帝来说,只是个前置。 他扬着下巴,从陈衷处扫过去,最后放在了还是很魂不守舍的平原公脸上。 “朕觉得,”他说道,“妇人未必不如男子。” 所有人的呼突然一滞,甚至连平原公都突然清醒,睁大眼睛看着天子。 但朝堂上唯一一个可以被指代进去的人呼没有。 ……她甚至轻轻地发出了鼾声。 “臣也觉得如此。”平原公习惯地应和了皇帝一句。 小皇帝脸上更开心了,他转过头去,冲小黄门招手示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小黄门端着一个匣子,恭敬地送到刘备面前。 “听闻平原公府上有喜,”小皇帝笑道,“特备贺礼。”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只从雒皇里带出来的漆匣。 论匣子的手艺已经很妙,但还不及里面的礼物。 ……是一件非常美丽的,婴儿穿的小袍子。 ……柔软又轻薄,水一样丝滑,再的肌肤也不会被磨破。 ……但一看那个颜和花纹就知道,这是给女婴准备的。 平原公的脸就有点微妙。 ……也说不上是生气,但就是很微妙。 “谢陛下。”他说。 天子就更快乐了。 ……就是那种双方有默契,有底线,谁也不会为了这个位置亮刀子给对方捅死,因此可以在底线里放飞一下,皮一下,让对方脸黑一下的快乐。 “若是位小郎君,”他说道,“就需要平原公自己准备衣服了。”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