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下去后,他们在这个夜晚回来的几率就更渺茫些。 张辽的骑兵被关在城中,她是坚决不会用的。 黄忠受了轻伤,但不要紧。 张绣倒是跑过来对她嚷过,说如果守不住,不如弃城而退。 柘城有什么用?守在这里做什么? 柘城什么用也没有,四面皆平原,难守易攻,它没有守的价值。 可它就在睢身后。 她可以撤,甚至可以用一场防守反击打到袁绍不敢来追,然后呢? 睢城墙不高不厚,只有不足两万兵马,关二爷拿什么来守睢? 而如果进一步,睢也丢了,那又会怎么样呢? ——青徐与豫扬将被割开,而袁绍再也不会撤军了。 他占据了黄河两岸,占据了这个水利四通八达的城池,冀州的大船可以将士兵与粮食运到袁绍想要到达的任何地方。 她不能退。 她不能败。 她不能死。 她好像从虚空中拔·出了那柄四尺长的剑。 它平平无奇,剑身映着火光,映着她的双眼。 “令前军后撤休整,中军坚守。” “是!”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继续响起: “后军向前。” “大将军?”有人声音很是急切,“后军除五千青州兵外,其余皆民夫人,练未,如何成军啊?!” ——还有一件事,这个嚷嚷的人是想不到的。 那些所谓的“新兵”,尤其是那些民,他们素里连稗子都吃不上,哪里能吃得到? 没有吃,他们如何在夜里作战? 如果太能够下沉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陆悬鱼抬起头,目光仿徨地追着夕最后一丝余晖,像是那样就能抓住些什么似的的。 “后军向前。” 她这样重复了一遍。 第565章 这不是战争,而是人间不该有的地狱。 或许人间最不该有的是战争,但那明显是一个痴人说梦的笑话。 没有人给后撤的将士一口饭吃,冷饭没有,热饭更没有。 营中是有人的,火把连成一片,火光中有人在叫嚷,有人在跑动。 那是陆悬鱼最后一支军队,守在城墙下,努力用箭矢支援被围城的守军,同时还要肩负起四面探查是否有敌人近前烧营。 真有这样的人,趁着夜,背着木柴跑过来。箭塔上的箭雨稀稀落落,不能拒阻他们,于是那火就烧起来了。 在熊熊的火光下,冀州人铺上梯子,准备一鼓作气冲进营中,将这座青徐军的大本营一把火烧了,到时士气必定受损,说不定这一仗没到清晨就会分出胜负呢! 他们的喊杀声响彻夜空,甚至传到了几里之外冀州人的土台上。 袁绍听过斥候的报告,微微点了点头。 “陆廉已经尽力了。” 他的声音很平和,听不出亢奋。 “主公此战,非奇计,而是兵家正道,”辛评微笑着说道,“陆廉兵弱,战之必败。” 他们都穿了厚实的皮大氅,坐在下首处的胡上,脚前各有一个炭盆。 但这还不足够。 又有人端来了饭菜,很细,除了几道滋味浓郁的小菜之外,只有一瓮热汤,里面有撕成丝的,炖得烂烂的,与汤饼煮在一起,掀开盖的时候,还是微滚的样子。 仆役将一旁的小碟端起来,碧绿的葱花洒进了汤中,而后以木勺稍稍搅拌,再盛进厚实的雕花陶碗中,呈到早已端来布好的案上。 他们什么都想得齐全,甚至连所用的勺子都从华丽的金银器换成了温润的木勺。 食客们端起碗,优雅地吃。 仆役们站在后面,恭敬地看。 主公的胃口不太好,勉强用了一小碗后就停了杯箸,重新将目光放在远处那一片火海里。 “撤下去吧。” 仆役使劲咽了一口口水。 有人的肚子咕咕响起来了。 他在火海里,明晃晃,亮堂堂的,可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看不见自己的军队在哪,看不见敌人的军队在哪。 火光晃来晃去,晃得他眼睛都花了,只看得见那个趴在火堆旁的家伙。 他是我们的人?是他们的人? 他香的,说不清楚那是什么香气,反正不是汤的香气,不是稗子饭的香气,不是麦饼的香气。 是在逃难的路上,偶尔闻到的香气。 他有一次侥幸,给两个有本事的人帮忙,在荒野里竟寻到了一个田鼠的窝,大家分战利品时,他们丢给了他一只。 他饿得很,没有带回去给阿罴吃,而是自己在一丛野荆旁偷偷烤了,就是这个香味。 后来阿罴死了,他总觉得,是他的过错。 他再也没闻到这股香气,他好像把这件事忘了。 但现在,他全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烤田鼠的滋味,想起了刻骨铭心的饥饿。 有人忽然揪住了他的领子。 “你竟在这里!豚犬也比你机灵三分!你的队率呢?” ……队率? 他恍恍惚惚地看着火光里这张刀疤脸,“他,我不知他在何处。” 那个人好像吐了一口口水,“跟着我。” ……好,好,这是个有本事的人,那他就跟着这个人好了。 战场是混的,崩溃的,同时又是有序的,坚强的。 当后军被送上前线后,那些民夫与民似乎尽力地抵抗了,但他们的生疏与他们的恐惧令他们本无法在冀州军面前坚持住多久。 当太完全地沉没在黑夜里,当这片战场只剩下无尽的夜与火时,后军就连最基本的命令也无法执行了。 他们很瘦弱,很少吃到蛋,因此他们几乎可以说是有眼如盲,就连火光也不能让他们分辨出东南西北。 这支军队迅速地溃散了,奔逃在整片战场上。 他们呼喊着,哀嚎着,咒骂着,哭泣着,他们讲着谁也听不懂的家乡话,那未必就是兖豫的,也许是陇右的,是川蜀的,是并州的,是京畿的,他们就像逃出故乡时一样全力以赴地逃出这片战场。 不辨方向的民当中最倒霉的那部分一头撞上了冀州人,等待他们的自然不是怀抱,而是冰冷的刀刃。 剩下的人本可以获得一条生路的,毕竟任何一个明智的主将都不会下令追击这样一群民。 因此冀州军应该迅速地调整阵型,穿过这片混的战场,迅速找到陆廉疲惫的主力,并且在柘城下展开最后的决战。 但袁绍看不见,荀谌想不到,那些冀州士兵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是有七情六的。 ——他们也在这样无穷无尽的血池地狱里,熬了整整十啊! 他们也经历了一个接一个的小营被整编,被合并,他们也亲见着自己身边的同袍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也曾经背着自己的铺盖卷,沉默地走出空的营地,回头望去,只有寂静许久的灶坑忽然卷起一阵冷风,像那些夜夜陪伴在他们身边的兄弟从泰山脚下折返回来,又送他一程! 当他们看到那些穿着刘备军戎服,打着陆廉的旗帜,却只顾着四散逃开的士兵——那其中的确还有许多人穿得破破烂烂,但那又怎么样?夜黑风高,他们哪里分辨得清楚! 他们哪里需要分辨清楚! 他们心里有翻涌沸腾的恨,在腔里,在头脑中叫嚷。 他们要将它宣出来! 用敌人的血!敌人的血! 他们也要战功,那些溃兵每一个都是战功! 只要他们在杀敌!管他们在杀谁呢! 一座座柴堆燃着熊熊火光,其中甚至也有被丢进去的人,说不清是被敌人还是友军丢进去的,有些被敌人丢进去的却一动不动,有些被友军丢进去的,竟还能搐几下。 柴堆旁总有冀州军的军官在大声叫嚷,用各种手段想将跑散的士兵重新收整回阵中,看看这些火堆,只要士兵们在这里停一停脚,问一句这是哪一营?是左翼右翼还是中军?他就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 可是哪有那么多士兵回来呢? 他们也许想回到自己营的队列里,但他们已经找不到方向了。 又或者他们还在奋力追杀,想要在天没亮前,多割些鼻子,好返回去计算功劳。 他们总归还在战场附近,总归还在战斗,就……够了吧? “我,我要怎么做?”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