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大的阵仗,不是来当庭宣布罪状,抄家灭族,又是什么! 县丞一瞬间跪在了还残留些积雪的石砖上,跟着夫人就也坐在了地上。 仆役们早就吓得跪了一片,整座庭院鸦雀无声,只听得县丞自己一个人崩溃的声音。 “令长,我实无罪啊!”这位两鬓斑白的官员号啕道,“今之祸,究竟为何!” 县令那张森森的脸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忽然就变成了粲然一笑。 “子思,你这是什么话!”他伸手将已经瘫软得跪都跪不住的县丞拉了起来,“我今来,是向你道喜啊!” “……道,道喜?” “你家四郎,攀上了一门贵亲哪!” “恭喜啊!我早就看出四郎不是凡俗之才!今果应此言哪!” “子思兄素对儿郎们必是悉心管教,四郎才会入了贵女之眼!” “从此柳家与咱们可不能相提并论了,哈!哈哈!” 那些诡异而冷酷的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个个笑容,亲切地,甚至是亲热地拥上来,有人行礼作揖,有人拍肩拉手,还有人亲亲热热地打听起柳家还有没有未曾订亲的小郎君或是女郎啊?攀不上陆家,能攀上柳家也算与有荣焉嘛! “什,什么陆家?”县丞在一片茫然中,艰难地问出了这一句。 但似乎所有人都不意外他问出这个问题,而是哈哈大笑起来。 “我兄尚不知吗?”县尉一只手提着两只血淋淋的大雁,另一只手裹着血腥气,拍在了县丞的胳膊上,“你替四郎娶的,乃是纪亭侯陆辞玉陆将军的甥女啊!” “车队马上就到了!快!快上座!” “四郎可穿戴好了?!快出来新妇喽!” 一片聒噪熙攘,人人喜气洋洋。 但这天大的福气并没让呆若木的老两口兴奋起来。 他们在这一群热热闹闹的宾客中间站了一会儿,忽然就哭了。 第312章 对于这场婚事预估不足的不仅有强忍泪水,装出一张笑脸的县丞夫妇,还有正在跟田豫和张辽太史慈聊募兵之事的陆悬鱼。 听了女兵报信,陆悬鱼就有点懵。 “将军?”田豫仔细地观察她的神情一番,“家中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也不算……阿白已经去处理了,”她伸出一只手想打个手势,想想觉得一只手不能表述清楚她内心的受,于是将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比比划划,“有人砸上我家门来,要抢亲呢。” 几个武将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了,就旁边的徐庶目光在他们几人中间跳来跳去,又跳回她身上。 “我不信天下有人敢上门抢将军哪。” “啊这,当然不是来抢我,”她有点尴尬地说,“我是说,抢我家四娘。” 几个人的脸好转了一点。 徐庶似乎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 “什么人这样大胆?” “是平邑县丞家的人,替他家的小儿子登的门,”她说,“他家不知四娘与我的关系。” 她简单将来龙去脉讲了一下,大家恍然大悟。 “孔使君正清查吏治,这人竟撞到将军府上,”徐庶叹了一口气,“真愚夫也。” “我倒不觉得他蠢,但我还是有点奇怪……这事儿能这么办吗?” 她的问题让这几个人都稍微地沉思了一下。 “应当正颜厉,申饬其所为。”田豫这么说。 “雁门豪强林立,此种行径,亦不为奇。”张辽这么说。 “其心可诛。”太史慈这么说。 他们都没有表很惊讶的神。 但对于陆悬鱼来说,这事还是奇怪的。 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她所见到的婚姻大部分是同阶级之内的婚姻,近的比如刘备娶糜夫人,远的比如同心嫁曲六,要么是士人和士人,要么是平民和平民,这就很和谐,没什么强买强卖的事。 她因此也套入了现代思维,觉得柳家和羊四娘要是谈不到一起去,那就算完事儿了,但她就没想到有这一出。 “令甥毕竟父母双亡,太平世道,又有宗族庇护之下,亦难免为族人所欺,何况时逢世,她又没有宗族可寻呢?” “这是什么话,有族人被族人欺负,没族人被外面的人欺负?” 大家点点头。 “她纵是个少年男子,也会为人所欺,何况还是一名孤女呢?” “那律法呢?”她问,“律法不管这事儿吗?” 这个问题似乎又问住了他们。 最后仍然是元直先生回答了她:“将军不闻度田之事吗?” ……她挠挠头。 简单来说就是建武年间,汉光武帝想清查人口和田地数量,尤其是清查世家大族的人口与仆役和田地的数量,要他们缴纳应缴的赋税。 然而地方官也出自这些世家,因此态度完全就是“笑死,本不想好好查”,结果皇帝一气之下就杀了一堆两千石的郡守和国相,再然后世家大族就暴走了。 事情演变成了“郡国群盗处处并起,郡县追讨,到则解散,去复屯结,青、徐、幽、冀四州尤甚”的叛后,靠着一边清剿,一边安抚的政策,算是把这场叛平息下去,政令也勉强继续实行了下去,但士族还是那个士族,旧的杀了一批,新的又长出来了。 她陷入了沉思。 羊四娘是个例吗? 不是。 那些同样遭遇了这样的婚,却没有陆廉陆白代为撑的孤女可怜吗? 可怜。 ……但她们竟然还未必最可怜的! 因为在这个世家豪强能随便杀人的时代,你都不知道谁在最底层了! 北海豪族公孙丹修了一座宅邸,卜工(占卜师)说这房子得先死几个人,住进去才吉利。于是公孙丹让儿子当道杀人,随机杀人,杀完人搬进宅子里,当镇宅挡祸的风水物件。北海相董宣知道了,给公孙丹和儿子都按律处死,于是这公孙一族三十余个壮汉提着兵器就杀奔官府而来,准备物理申冤了。 ……就这样最后事情闹大了,公孙丹死倒是死了,但董宣是上了《酷吏传》。 “将军新封纪亭侯,朝命与人望皆有,又为主公所看重,”田豫忽然开口劝了一句,“行事当三思。” 她挠挠头,站起身来,准备去参加昏礼。 “我不在乎那个,”她说,“律法或是刀子,他们总得挑一个跟我讲道理才是。” 天气很冷,在外面走路的人出了一身汗。 那些捧着的,抱着的东西,又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 除此之外车上又多了不少东西,再加两边又有女兵护送,于是总有好事的驻足观看。 偶尔有一个大着胆子的,上前问一句。 “这样大的排场,是去谁家的新妇啊?” 那些抱着东西的人都低着头走路,什么都装着听不见。 但有个骑在骡子上的男人便停了脚步,很热情地招呼了一声。 “哪里是新妇!”他大声嚷道,“是去新郎!” ……这个话说得就有点不对劲。 于是有人窃窃私语起来,“难不成这是去赘婿?!” 那些抱着东西的人连忙将头得更低了。 车轮滚滚。 羊四娘坐在自家的马车里,一声也不吭。 小婶子来时坐的那辆车里现在坐着同心和李二媳妇,还有几个小娃子,倒是热闹得多。 至于小婶子本人,正跟着仆妇们一起在徒步跟随。 陆白倒是请她上车来着,但这位长辈硬是说什么都不肯,涕泪横地表示只愿随车趋行。 似乎渐渐离平邑城近了。 外面的人声也渐渐多了起来。 车子停了下来。 前面隐隐有守卫讨好的声音传过来。 “四娘,可要喝点水,或是吃点什么东西吗?”陆白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或是炭火不旺,加点炭要不要?” “我……”四娘言又止了一会儿,“我这样惊动大家……” “我与阿姊都不曾成婚,家中只有你和小郎阿草三个年幼些的,自然拿你们当亲人看待,这有什么惊不惊动的。” 但四娘还是觉得很内疚。 “其实他家也没什么能耐,”她说,“难道他家能砸门抢人吗?” “自然是不敢的。” “那也就只能起起哄,吓唬吓唬我罢了,”她皱起刷过黛粉,因此显得青黑细长的眉,“大不了,大不了我也拎一桶粪水出去!我泼他们一身!” 车窗外的陆白哈哈大笑起来。 “你何必如此?”她笑道,“你时时记挂他,惦念他,现下有这样的机会,你正应当抓住才是!” 提起情郎,四娘的两腮便起了一抹绯红,“我自然是记挂他的!可是……可是他家行事这样蛮横,我那翁姑……” 车轮又开始走了起来,两侧不停有恭喜声,有点起竹子,哔哔啵啵的爆裂声,火堆一座接一座,将街道也点亮了。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