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最重要的是,兵粮足士气高涨时尚不能胜,现下人心思归,他反而要留下来修整等待?等个什么! 想必主公派使者来的时候,人已经跑出八百里地了,现在想一想,连断后的锐应该都追上中军了。 “你既这么说,”她说,“我可以不守信了?” “自然,”他说道,“没有大军庇护,就算我瞒了将军一时,难道当真能逃过将军麾下并州铁骑的追击吗?” “……你还诚实。” “所以,将军如何决断?”郭嘉一本正经地问道,“蒙将军营中士兵照顾,在下已沐浴更衣过了,随时都可受死。” 她看了他一眼。 “若是以前,我多半是要杀了你的。但现在不一样了。你们来徐州一次,我便打你们一次,想来你们也是有记的,曹孟德既有雄才大略,又有许多谋士辅佐,我杀你一人又有什么用?反而污了我的名声。” 郭嘉抿抿嘴,看起来很是诚恳地欠了欠身。 “将军此恩,永生不忘。” 士兵们越来越近了,已经有人手搭凉棚,不停地踮脚张望了。 “我阿兄在不在?” “那是老五吧!你们看看是不是!” “是他了是他了!这个怂人!待会儿回了帐,先打他一顿!” ……声音里要是没带着惊喜的哽咽,这狠话听着还能更真一些。 她看了看士兵,突然到了一点疲倦与轻松涌上心头,因而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温和了。 “给这位郭奉孝先生寻一匹马来,”她吩咐了一句,想想又加了个后缀,“不要战马,寻一匹驽马就行,骡子也行。” 一个并州老兵看了郭嘉一眼,很快地跑开了。 不到片刻,牵了一匹老马过来,“将军!郭先生的马已经牵来了!” ……她打量了几眼,默默又把目光转了回去。 ……尊老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她的意思是,一般这样瘦骨嶙峋老态龙钟的马,应该找个地方让它寿终正寝,安静而祥和地过完马生中最后的一点时,而不是非要拉它出来站好最后一班岗。 但她还是挥了挥手,示意将马牵过去。 “奉孝先生,”她点点头,“我便不远送了。” 郭嘉看了看这匹马,又看看她,最后还是沉默且努力地爬了上去,并且颤颤巍巍地坐稳了。 “将军,在下临行前,尚有一言……” “嗯?” “原本不当讲给将军。” “没事,你说。” 郭嘉一面这样说,一面在马背上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姿势,想要适应这匹马,当他最后似乎坐稳了时,脸上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此战之前,在下曾有书信写给张绣,”他说道,“劝他与其同董承争夺兖州,不如将汝南淮南这两大郡收入囊中。” …………………… 汝南和淮南,简单说来就是,袁术的地盘。 是关羽围了一年,跟她一起先打袁术,后打曹仁,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 城防空虚,守卫不足,这没错,大部分兵力都被她和二爷带走了。 但她也是一时没想到郭嘉能在听说西凉人来打兖州之后,迅速地想出了这么一个祸水东引的缺德招数。 ……这人怎么这么缺德呢。 老马稍微地转了个圈儿,但郭嘉还没有决定撒开缰绳让它跑起来。 似乎还想看看她的反应。 “写就写吧,”她说,“没事,先生,路上小心些啊。” 于是这个缺德主义谋士的脸上终于出了一点错愕。 陆悬鱼注视着那抹身影渐渐离去,才终于将目光收回来。 “曹的大纛何在?” 张辽回答得很快:“在我营中。” “派个人,送给张绣。” “……将军?” “什么书信也不必带,什么话也不必说。” 冬的光洒在这位女将军的脸上,她平淡的脸上映着一层霜雪般的光。 “他见了大纛,便该明白了。” 第292章 在陆悬鱼处置过战俘,又将受伤的士兵安顿在郯城后,打扫战场的活计给了附近郡县发动起来的民夫。 这种活计算是劳役,没什么报酬不说,而且天气这样冷,给那些兖州兵挖坑也是很难挖得动的,因此绝对不算什么好活计。 但每个人每天发三升粟米,可供一个人吃,也可供全家每天喝上一碗热热的小米粥,因此立刻又变得抢手。 毕竟这个冬天才刚刚开始,整个徐州都不得不面临这场前所未有的考验。 下邳所经受的考验是最为苛刻的。 洪水已经渐退了,天气这样寒冷,河水自然渐渐枯竭,待到来年来临,才会重新涨起水势。 因此下邳城中又渐渐能见到陆地了。 但井水仍然是浑浊而恶臭的,附近数十里也没有能喝的水。 陆悬鱼在接到这个消息之后,不得不发动士兵,将全军上下的陶罐都收拾出来,准备在穿过马陵山时接山泉,再将这些清水运去数十里外的下邳。 “你猜下邳现在什么模样?”有士兵这样窃窃私语。 “估计脏的。”有人这样嘀咕。 “原来就不干净,我跟你说,我姑母熹平六年时嫁来下邳,就住在南市后的那条巷子里,喔唷!那边住了个卖粪的!”那个小兵绘声绘,“那个味儿喔……” “快闭嘴!” “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肯定是不大干净的,”旁人忙忙地打圆场,“这有什么的,我跟你们说,我的胃口就很好!东市有家客舍的炖肥羊,有人在里面吃出来过……” 她骑在马上,默不作声地听着小兵嘀嘀咕咕,心想她似乎也去过那家客舍。 她在下邳买过房子,她挑房子挑得很仔细,因此下邳的每一条街巷她都去过。 那些巷子深处是不是有一家小酒坊,是不是又有个点心铺子,城中为数不多的美食都在哪里,她慢慢地都记下来了。 门脸也许破落,但小商贾多半还是很在意干净的,他们清早起来便会忙忙地挑水洒扫门前尘土,好准备开张接客人。 有的佣工做事就很不走心,洒水的时候差点洒到她的鞋子上。 ……好几次。 但下邳城不可能还是那幅模样了。 当她向着下邳前进的时候,主公差人送信前来,同她简单说了一下城里现在渐起疫病,让她在城外驻扎,到时候他去营中见她即可。 于是她又赶紧跟附近郡县要些草药,一并运送过来。 在她这样跟徐庶先生代这些庶务时,徐庶忽然摸了摸小胡子,又看了看她。 “先生?” 徐庶一般不会这样直白地观察她,因此看得她稍微有一点懵。 “刘使君要将军驻军在城外。” “嗯,因为城中起了瘟疫嘛……” 徐庶又摸了摸小胡子。 “将军去寻治疗时疫的药材,足见将军民之心,”他慢悠悠地说道,“但还不够。” 她愣了一下。 徐庶在盯着她看。 这种目光里藏了一些什么东西,似乎不愿意明白地说出来,要她自己去想。 主公要她驻军在城外,他自己出城,去营中见她。 ……她想不出来。 “我是真的想不出来。” 徐庶微笑了起来。 “刘使君应当也是一位至诚君子,”他说道,“否则将军不会是这样天真的子。” 她茫地眨眨眼。 “我有一句劝告,愿将军听取。” “什么?” 随着高低起伏的土道慢慢绵延,记忆中的下邳慢慢展现在了眼前。 ……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城门已经开了,无数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城外泥泞的荒野上,其中一些人看起来很瘦弱,还有一些皮肤皱而苍白,带着不正常的肿,有的穿得起衣服,有的衣衫褴褛。 尽管看起来都非常肮脏憔悴,但他们的神情举止各不相同。 许多人围在城下,于是她将目光投过去,便见到了无数具堆在城下的尸体。 他们在尸堆中翻找自己的亲人。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