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昨夜让段云潜入元宝客栈,发现赵霄设下的镇魂铃,我不敢再叫段云下山为我和小道士搜罗村民家中的食物。今一整都只有几枚野果子下肚,果子酸口开胃,更令人肚饿。更别说从赵霄追到桃花坞之后,我四处躲避,未曾吃过一顿好饭,毕竟能吃的无非是袁豹留在地道里的冷饭,或从村民家偷来的残羹。 小道士看我连消瘦,一大早就出去捉野兔子,哪知碰上大雨倾盆,至傍晚时分,他回来已经浑身透,袖口脚泥泞不堪。 自然,也是两手空空地回来。 我望着自己唯一的包袱,里头的金银首饰与珠翠头钗,要多值钱有多值钱。可是,偏偏在桃花坞,在这山神庙,这些身外物最是无用,凭你富可敌国如何?照样只能挨饿。 我将包袱狠狠抛在地上,抓起桌上小小的红果子,一把接一把地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咽下,再灌下半杯水落胃,终于勉强腹。 天空中银蛇狂舞,雷鸣轰轰,骤雨不停。 将窗户推开一道儿,借电闪之光,我瞧见一身紫衣的段云在狂风骤雨中傲然起舞。雨珠不落在地上,反而凝成剑形,代替她因刺杀赵霄而遗失的长剑,随她灵活舞动。 她是鬼,我嘀咕道,所以不惧风雨,也不用担心肚子饿。 贾辛依旧纹丝不动,在一旁默默观赏,手中托起一幅展开的画卷,画上人正是生前在教坊司着青衫舞剑,曾被叫做泠泠的段云。 “贾辛,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我……画下……” 段云温柔的低语被巨大的雷声掩盖。虽然听不清她说什么,但我清楚看见她多情而绵的眼神,一刻都没有从贾辛身上挪开。 “咔嚓。”旧木窗户被利落地合上。 明就是贾辛最后一场招魂仪式,若有幸成功,贾辛便能投胎。假若失败,段云会牺牲自己,炼度招魂幡给贾辛。更倒霉一些,招魂幡亦无用,小道士会遵守诺言,亲自杀了贾辛,谨防尸变。 不管结果如何,今夕之后,他们两个生生世世不可能再有相见之。所以段云和贾辛今夜一定不会想多惹闲事。 我把刚烧好的滚水倒入茶壶,小心翼翼提着一壶热茶来到小道士房门口,轻轻叩门。 “小道士?我……” 话没说完,就听见他着急嚷道——“等等。” 我在门外等了片刻,开门后,看见小道士穿了一件单衣,披着漉漉的头发杵在门口,一手扶住一边的门框,似乎就打算站在门口和我说话。 也不等他发问,我立刻举起茶壶向他示意,再轻轻用下巴朝他口指了指,顺带撇开眼睛。他一低头,发现衣服本没系好,膛外,慌忙转身整理。 我则趁机走入房间,找到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茶碗,缓缓倒入热茶。 山神庙里的僧房十分简陋狭小,除了一桌,一,一柜,连个多余的凳子都没有。急忙理好衣襟的小道士只好坐在沿边上,呆呆看我倒茶,脸上显出几分尬。我把装热茶的茶碗不由分说推给他。 “你的手好冰!”我口而出。 小道士双手捧着茶碗,低下头:“我觉得还好。” 我皱了皱眉头,三步并两步过去将大门关上,连同风雨都隔在外边。 然而电闪雷响,并非一门一窗可以抵挡。 关门之后,屋子里好歹暖和些许,我一敛裙摆,干脆贴在小道士身边坐下,把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热茶差点灌进鼻子里。 “小心点呀。”我连忙拍他后背。 “咳咳,没……事,没事。”小道士逃到桌边,把茶碗放下,却没有坐回边。 一时无话。 我盯着桌上烛台看。红烛身只剩下半截小拇指那么高,时不时涌出一粒蜡泪落于桌上,灯芯处金黄的火苗摇曳,照得僧房里明明暗暗。这红蜡烛我记得原本是点在主殿香案前,用来供山神的,却被我们用来夜间照明。 “你不怕吗?”小道士突然来了一句。 我一歪头,问道:“怕什么?” 小道士没有说话。 恰在此刻,窗外一道刺眼银光迅速亮起、熄灭。 我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回答:“你是说,怕闪电打雷吗?” 小道士依旧不说话,头更低了。 我正好奇小道士是什么表情,他到底说的怕是什么意思,突然,雷声滚滚而至,如洪水,如炮响,轰鸣不止,震耳聋。 惊得我不假思索朝小道士靠过去,刚伸手抓住小道士的胳膊,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是袖子不小心倒了蜡烛,还是袖子带起的微风吹灭了蜡烛? 不知道。 小道士和我都不在乎,因为他搂住了我。 我把头在他的怀里蹭来蹭去,被他喝住:“你做什么?” “我在找……”我把耳朵贴在他的膛上,“嗯,这里听得最清楚了——你的心跳声。你知道么,它比方才的雷声还响。” 我伸手去摸小道士的脸,从眉、眼睛、鼻子、脸颊到,一边细细地摩挲,一边笑道:“当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原来……你的脸就是这种觉。” 小道士没有说话,只是两只手不自觉搂得更用力了。我嘤咛一声,有些不过气。 “你也试试看啊。”我拉起他的右手,轻轻靠近我的脸颊。 他的大手触碰到我肌肤的那一刻,本一动未动,就像个被贴了镇尸符的僵尸。我只好抓住他的手去贴近我 的脸,我的。 “刚才你的手还是冰冷的,可是现在掌心好烫……” 不等我再说,小道士右手捧起我的脸,低头吻过来。这的确出乎我意料,但我也只能以本能回应他。这一刻,我们两个谁的心跳更快,心跳声更响,本难以区分。 一吻结束,不知怎么,我的外衫已经褪到间。我想起那天段云变作我的模样给赵霄解衣的情景,于是照猫画虎地学了起来。 小道士立即紧握住我的手腕,不许我动作,可是他自己也不动,不说话,只是抱住我。 “吴空……” 过了很久,我听见小道士在我颈边细微地“唔”了一声,热气臊得我的。 “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小道士顿了一下。 我继续说道:“明天你就带我离开桃花坞好么,渡过明珠河……不要管段云贾辛了。” 小道士直起身子,声音有些低沉,讶异道:“原来,你不信我吗?” “如果你是真心,就应该早点带我去开州。到了那里,我们就可以像普通夫一样生活……”我踮起脚想再吻他,却在触碰的刹那被对方躲开。 他的又变得冰冷了。 我拼命地在脑海中搜寻赵姬的身影,是啊,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是怎么对付方咎的? 小道士已经把手放开:“回去吧。” 我倒一口凉气,紧紧抱住他道:“你不喜吗?” 他毫不犹豫把我的手一把打开,突如其来的翻脸叫人不可置信,继而冷淡地说道:“请你离开这里,出去!” 黑夜之中,我一直抬头盯着他侧脸的轮廓,发现一切注定无法挽回。是因为厌恶还是不屑?他始终不再低头看我一眼。 “好。” 我强忍泪水蹲下捡起地上的外衣,猛然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水珠子。 “这个还给你。”我把水珠子丢在桌上,转头夺门而出,“我不要了。” 门外的雨已经停了。我从山神庙离开后,几乎是不辨方向地在山中走一气,小道士并没有来追。 我不知道走到了哪儿,只知道一路向山上走,直至前面无路可走,瘫坐在岩块上。脚底下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不是雷声,而是瀑布水声。 或许它就是明珠河的源头,一念及此,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第32章 明珠证道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夜自己竟然走到了桃花坞最高处——大桃山宝石峰的顶端。 我就在那山顶纵情大哭,哭到声嘶力竭,哭到忘了过去与将来,忘了哭泣的原因是憎恨自己变成了我最看不起的人。 刚才在僧房里挑逗小道士的人真的是方烟吗?她的一举一动是如此蹩脚地在模仿那个最寡廉鲜,不知羞,以妖冶媚惑我父亲的女人!我居然做了和她毫无差别的举动,我和她又有什么分别! 暴雨过后的夜晚,冷风更为清澈醒脑。我痛苦地拉扯自己的头发,似乎是想要得到一个必定让人痛苦的答案:明明千方百计要去开州的方烟,怎么会和留在定州的赵姬,困在教坊司的段云落得一样的境地? 可是,可是,即使是走到这一步,小道士依然冷漠无情对我大吼:“出去!” 极为可怕的一幕不受控地在眼前反复浮现,我忍不住低吼道:“他不要我了,他不愿受我驱使,我还有什么法子能保障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 到最后,哭不动了,我只能像个任人摆布的纸扎人一样定在原地,任泪水被风干,眼前一片“空空”,心中一片“空空”,脑中一片“空空”。 我不知道自己中途是否昏睡过,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觉。 等我回过神来时,天空不再是深邃无垠的墨黑,而是灰蒙蒙的景泰蓝,然而蓝紧接着再被稀释,一点一点化作鱼肚白……直到霞光将眼前的原本苍白的岩壁镀上一层淡淡光晕,我才缓缓转头。 怔住……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东方,一轮巨大的红从群山之中赫然跃出,百道金光刺透万里层云,面撞开我的眼帘。除了这昂扬向上的金轮,双眼无法再盛下任何一物,一颗沙,一粒尘埃都不可多。 高高在上的骄是红,却比金子更耀眼。 仰之弥高的巨是金,却比血更鲜。 老和尚的偈语自己从嘴边跳了出来——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我喃喃复诵:“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我低头看瀑布,山泉漱漱,汇聚于山下,明珠河奔涌不绝。 我低头见山,半山嵌着一座山神庙,得沐晨曦,如明珠熠熠生辉。 明珠何在?从我所见,苍穹之上有明珠,河海之中有明珠,群山之间有明珠。 明珠何为?明珠之本,无需借,尔自生光。 谁是明珠? 霎时天旋地转,心口怦然,万千思绪化成一句:我本明珠。 再抬头见晴空高悬的金乌,此时光芒,不可视,我一时情难自,两膝扑地,怀虔诚朝天地跪拜。 一次,两次,三次……起身,下山! 我快步赶回山神庙,方才悟道而生的亢奋动逐渐恢复平静,加上一夜未歇,走到自己的僧房中,已是困乏不堪。桌上多了一碟烤兔,我不假思索拈了几块放入口中,囫囵下后便立即上歇息。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