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散落一地,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隔了一周,阿晶没来学校。 阿晶没来的第一天,小年还跟陈兰君说她的不好。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阿晶都没来,小年有些不安。 “不是吧,是她做错了事,我……我又没打她!这事也没往外传。不至于为了这个不敢来学校吧?”小年向陈兰君抱怨,“这人怎么回事。” 陈兰君也隐隐有些担心,阿晶是那种很乖的学生,之前从未有过迟到早退。 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两人去问班长曹红药,曹红药也不知道:“阿晶她不太说话,那次吵架之后,她见我总躲着。” 正巧刘黎从边上路过,小年犹豫了一秒,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喊住她:“刘黎,你知道阿晶为什么不来学校吗?” “谁?”刘黎摸不着头脑,反应过来后说,“我怎么会知道,又不。” “她不是帮你做值来着。” 刘黎翻了个白眼:“你都为这个骂了我一回,你还觉得她是‘帮’?她是缺钱好不好。” 眼看着两个人话不投机,又有要吵起来的趋势。 陈兰君连忙调停,拉住小年的胳膊,说:“算了,红药、小年,我们还是去问秦老师吧。” 刘黎见她们几个这么重视,也来了好奇心,随手拿起一本英语习题册,打着要问秦老师问题的名义跟在后头。 雨一直下着,办公室里有一股气,闻着不舒服。 秦老师听她们说明来意,正在写教案的蓝墨水钢笔悬停在半空中。 “你们问阿晶呀。” 秦老师抬起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申请退学了,说是……要嫁人。” 第25章 “请问, 这里是阿晶家吗?” 陈兰君站在一处黄泥胚筑成的土屋前,客客气气地问。 在她身后,曹红药和小年, 外加一个看热闹的刘黎,泾渭分明地跟着。 屋檐下摆着一张竹椅, 很旧的,看起来摇摇坠, 幸好侧面有几枚钉子维持着。一个干干瘦瘦、皮肤很黄的老坐在上面, 原本闭目养神,听见声音,一睁眼,猛然瞧见这么多面生的人杵着, 吓一跳。 “你们是?”老疑惑道。 陈兰君把声音放大些。 “请问, 这里是阿晶家吗?” “什么?后生女你大声些,我耳朵不好, 听不见。” “,我们是阿晶的同学!找——阿——晶——” 陈兰君只好把声音提高了两个八度,声音一高, 就有点像摆摊时的吆喝。身后的曹红药等人从来没听过她这样大声地说话, 一时有些惊讶。 这样大的分贝,老终于听清了。 耳朵捕捉到“阿晶”两个字,老就笑起来, 以一种炫耀家里宝贝的语气说:“阿晶啊,我家阿晶可乖了!” “, 是谁在外面?”这样大的声响, 显然惊动了屋里人,黄泥墙间的木门“嘎吱”一响, 走出个女孩子,正是阿晶。 小年很动:“没找错,就是这一家!阿晶——” 阿晶一抬眼,对上陈兰君等人的视线,不由得有些僵硬,脸上浮现出一种老实欠债人见了债主时所特有的窘迫。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唯独还在高兴地笑:“阿晶,你朋友们来找你玩了!快进来,后生女快进来。” 见陈兰君她们几个仍站在门口不动,好客的阿晶两手按住墙,打算扶着墙站起来,然而就是一个站起来的动作,她都很吃力,整个人摇摇晃晃的。 阿晶连忙走过去,说:“你坐着,我来招呼。” “屋里有开水吧?倒点开水。” “哎,我知道,你歇着就是。” 阿晶安抚好,转过身来,却不敢看陈兰君她们的眼睛,只低垂着头,干巴巴地说:“进来坐吧。” 进来才知道,原来这破破烂烂的黄泥巴房子也并非阿晶家独有的,他们家只占一半。 大约十三四平方的屋子,前后用木板隔成两截,后面这一截,临近一面窄窄小小的窗,透了几束暗淡的光,照见尘埃浮动。 阿晶沉默地提来一个壶,从木台上拿起一个斑驳的搪瓷杯,正想倒水,忽又放下,去盛水的大水缸里舀了些水,仔仔细细地把杯子洗干净了,再倒上水,递给陈兰君等人。 “谢谢,”陈兰君犹豫一下,问:“你……不去上学了吗?” “嗯。”阿晶木然地说,“反正我也不是读书这块料子。” 小年笨拙地一句嘴:“你,我,我那资料可以借你看看。” 阿晶抬眼看她,忽然笑了,一双单眼皮弯出好看的弧度。她笑的时候,是很有点孩子气的。 “谢谢,谢谢,”阿晶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然后说,“但是,应该不需要了。” “我要嫁人了。” 她说出这话时,语气平静。 小年眉头拧得死死的,不解地问:“不是,为什么呀?” “你疯了?书不念去嫁人?”刘黎一脸不敢置信。 曹红药皱着眉,劝说道:“都已经高二了,再有一学期就毕业了,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如果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一行人之中,陈兰君是最平静的那个。 眼前阿晶的身影,渐渐和其他陈兰君曾经认识的女孩子重合在一起。对于这时候许多农村女孩而言,不管她们书念得有多好,随着学校年级一年一年往上升,出现在教室里的女孩子却是一年比一年少。 据1980年的统计数据,当年的高等教育在校生里,女生只占23.6%。 一些考场之外的原因,已经在她们的考卷上判了不及格。 陈兰君静静望着阿晶,像望见了其他一些女孩子。 一些小学、初中要好的女同学,也曾在红旗底下骄傲地说“我要成为工程师”“我要成为科学家”,然后因为一纸婚书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从此不见了踪影。 过上十多年,她因事返回家乡一趟,熙熙攘攘的人群,摩托车与面包车的轰鸣声,忽然见着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定定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啊,是某某!” 于是像玉门关的风终于吹动一潭死水,那被生活洗礼得有些木然的脸上,绽放出一丝微笑,恍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灿烂温暖的光下,小女孩发誓要成为某个大人物时边的一丝微笑。 “好久不见,你好吗?” “还行,你呢?” “也还好。” 寥寥数语,半生已过。 陈兰君垂下眼帘,将目光从阿晶身上移开。屋子里太闷太暗了,她想,起身走到那一扇小小的窗户边,试图呼些清新的空气。 面对众人一连串的疑问,阿晶叹了口气,说: “我也没办法了。” 也许是因为递了退学申请,阿晶愿意敞开心扉,说些心里话。 毕竟,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她其实,很羡慕这些同学,羡慕曹红药的天生聪慧,羡慕小年的坦率,羡慕刘黎与生俱来的底气,羡慕陈兰君的从容。 要是能和她们做朋友就好了,阿晶曾不止一次地想,可当她瞧见自己衣服上的补丁,破了的袜子,不太好看的成绩单,就很自觉地缩了回去。 再以后,她犯了错误,就更失去了资格。 阿晶低眉顺眼,说:“我……我家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经济条件不太好。我也生了病,治病要钱。” 陈兰君立刻联想起门口的阿晶,难怪老人家的肤是不太正常的黄,原来是病了。 不是什么新颖的故事,仅仅几句话,陈兰君已然拼凑起事情的大致轮廓。 她犹豫了一下,问:“大概缺多少钱呢?” 小年点头附和:“是啊,如果是钱的问题,你说,我们借给你。” 阿晶摇了摇头,说:“谢谢,但是我的病要治好,说至少要四百块钱。” 四百块钱! 小年倒一口凉气。 这样的数额,是她们无论如何也凑不起来的。 于是只剩下沉默。 阿晶笑一笑,将房子里唯一一口破破烂烂的大木箱打开,拿出一双手套,一看就是手工织成的,款式很简单,为了方便写字,指头的部分是敞开的,对于南方的天气,也差不多够用。 阿晶将两打手套的木签扯下来,灵活地系了一个结,用剪子减去多余的一截线,递给小年。 “小年,真的不好意思。我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买了几两线,织了一副手套,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 小年将那副红线编成的短手套攥在手里,情绪利落。 一行人临走时,被家人瞒着、对此一无所知阿晶还笑着说:“你们多来找阿晶玩,她没什么朋友。” 陈兰君定了定神,挤出一丝笑意:“你保重身体。” “欸,好,你们也要好好学习!” 阿晶将一件打了补丁的外套穿上,大声告诉:“我去送一送她们。” 云低沉沉的,狭窄的土路沉默着往前蔓延。阿晶将陈兰君等人送出很远,直到一个小岔路口,才停下。 “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吧。”阿晶说,“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如果有可能,到时候写信给我说说,大学到底是怎么样的。” 然后她转过身,朝来时路走去,一步一步远了。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