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散漫扫了他一眼,眼神平静。 这人死有余辜,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他随口慨一句:“死得真惨。” 蔺绮埋首在少年肩窝,小猫一样蹭蹭少年柔软的长发,轻声叹道:“是啊,好可怜。” 蓝衣少年听蔺绮说他可怜,刚想说他多行不义必自毙,忽而记起这几蔺绮和秦显一直在聊云镜,蔺绮和他的关系应当不错。 少年话头一顿,又向前走了一段,直到秦显的尸身消失在视野内,才轻声安:“别难过。” 蔺绮笑:“我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她的话让少年有些诧异,他抿了下,说:“我以为他喜你。” 身后的人又笑起来,嗓音轻柔,理所应当道:“他自然喜我呀。” 她知道? 蓝衣少年一怔,又听蔺绮软软的声音,她继而说:“他喜我又如何,世上喜我的人这样多,我又不会为了所有人难过。” 若是这话由其他人来说,多少显得有些自不量力或自视甚高,从蔺绮口中说出来,少年却觉得很正常,她就是很讨人喜的,没有人会不喜蔺绮。 然而这话听起来却显得冷漠。 但是没关系。 少年只是有些踌躇。 不知道他死的时候,蔺绮会不会为他难过。 他是想让蔺绮为他难过的,但是转念一想,还是不要难过了,他舍不得蔺绮掉眼泪。 他背着蔺绮走在浩瀚星空下,一簇簇青幽火苗在白骨上明明灭灭,蔺绮又蹭了蹭少年冷白畅的下颌,她的长发乌黑柔软,贴在少年肩胛骨上,他心中泛起细微意。 风声呼啸而过,蔺绮大抵是意识不清明,声音听起来有点委屈:“师兄,好疼。” “跟我说说话吧。”她可怜得像是一只濒死的小兽,孤独地蜷缩在风雪中舔舐伤口。 少年的心一下子软和下来,他问:“除了秦显,还有谁喜你。” 蔺绮微微蜷起手指攥着衣角,温软的手背贴着少年的脖颈,她想了想,说:“临云宗的师兄师姐们喜我,我的小仙童喜我,蔺浮玉喜我,青要山下的伯伯婶婶们喜我……” 蓝衣少年安静听蔺绮说话,看起来她确实是疼得狠了,人在疼痛的时候就格外脆弱,她慢声细语一直靠说话转移注意力,过了一会儿,漂亮小猫终于把人罗列得差不多了,总结陈词:“很多人,他们对我都有浅浅的喜。” 少年听着,轻笑了一下,问:“浅浅的喜?” “是呀,”蔺绮小幅度点点头,蹭着少年柔软的蓝绸缎,“浅浅的喜。” “他们对我的喜,有的是我使手段得来的,有的是看我乖巧漂亮,反正总有缘由,”蔺绮指节垂下,捏捏少年颈前的衣料,随口道,“倘若换一个人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个人和我一样,他们也会喜她的。” 蓝衣少年眉眼稍弯:“这就叫浅浅的喜啊。” 蔺绮:“嗯嗯。” 她的声音轻而柔软,跟少年解释:“临云宗的师兄师姐们喜我,一是因为我漂亮乖巧,和他们想象中的很不一样,二是他们怜悯弱者,他们若是知道我符术的修为,知道我并不如他们想象中善良可,他们便不会喜我,而会深深忌惮我。” “我的小仙童喜我,是因为我好看,还温柔待他,平易近人,会给他糖吃。” “蔺浮玉喜我,是因为我是他落在外的亲妹妹,与他有血脉牵连,他怜惜我,又愧对我。” “……” “然而我并不是他们以为的样子,他们也不会知道我真正的样子。”她轻轻说着。 天上星河闪烁,少年又问:“那白衣裳为什么喜你。” 这个蔺绮倒从没想过,她握着少年的一缕黑发,语气温软:“姐姐就是要喜我的。” “姐姐不可以不喜我。”蔺绮说。 少年说:“他不会不喜你的。” 蔺绮又点点头,表示同意。 纯白的月光下来,照到蔺绮漂亮的眼睛里。 她望着越来越近的城池,风中传来喧嚣人间的烟火气,目光透过城里顺风而起的红绸,落在马车碾轧过凹凸不平的道路,有人在路边卖花灯,明亮巧的灯上落了一片桂花。 魔散去后,水城果真是个如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少年迈入城门,蔺绮走马观花,认真瞧了瞧城里的热闹。有修士认出她,在道路最南边跳起来招手喊蔺大小姐,蔺绮轻轻眨了下眼睛,冲他点点头。 她太疼了,并没有力回应每个跟她打招呼的人,把氅衣往上拉了拉,盖住脑袋,如此一来,她就像个被包起来的汤圆儿。 少年又问:“那什么才是深深的喜。” “唔……”蔺绮想了想,眼眸中映着转的花灯的光亮,“我若深深喜一个人,他于我就是天下第一等好看的人,第一等聪慧的人,第一等光明的人,是世上最好的人,是最好,不是好,也不是更好,天下生灵数万万,只有他一个是最好的。” 远处楼台上有歌女唱响,蔺绮轻软的声音落在渺茫的歌声里。 “他赤诚善良也好,虚伪冷漠也好,罪孽深重也好,泽被众生也好,他永远都好,怎样都好,他在我这儿都是最好的人,是数万万生灵都比不过的好。” “是我看见他就开心的好,是我甘愿为之赴死的好。” 周围是风声、歌声、水声,有人抱着伞走过,有人提着花灯,四下喧嚷热闹。 蓝衣少年长睫垂下,月光洒在睫上,眼眸中投下一层浅淡的翳。 他于是知道了。 ——蔺绮是他深深喜的人。 是世上最好的人。 他看见她就开心,他甘愿为她赴死。 她赤诚善良也好,虚伪冷漠也好,她都是世上最好的人。 是天下第一等好看,第一等聪慧,第一等光明的那种好。 第90章 此时星月朗照, 灯影错落。 近处檐角的花灯被风吹地旋转不止,轻柔的光晕落在蓝衣少年的眼睛里,他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心境如拨云见般, 豁然开朗。那些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和沉浮青涩的少年心事, 终于在此时落到了实处。 周围嘈杂喧嚷,他背着蔺绮,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上,只觉得心情都柔软明朗起来。 原来这是深深的喜。 他再小一些的时候, 临云宗里,他的小跟班们经常来找他哭诉,说哪个师妹或师姐又丢掉了他们的定情信物, 哪个女孩子又和他们吵架了…… 凡此种种, 尽是些蒜皮的小事, 这些人却能做出仙门将死的派头和气势, 说到情深处, 甚至抱着他的大腿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少年仙尊真得很不明白。 这种事他惯来是不理的,只有吵到他吃饭的时候,他会对地上的人说一句:“她做了让你难过的事,你就约她去试剑台比试啊, 打赢她出口气不就好了。” 地上的人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着他,委屈地说:“可是我喜她,小师叔, 你不懂, 她单单说讨厌我, 我就足够难过了, 怎么可能和她上试剑台,打不打得赢再说,万一她受伤了或者更生气了怎么办。” 少年仙尊便很茫然。他确实不懂,他只想把这些人剖开看看,这所谓的喜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些人怎么跟中蛊了一样。 他有心想劝他们去找医修看看,转念一想,看医修贵的,他们肯定会来找他借钱,他的钱都拿来养剑买衣裳了,手头委实不大富裕,遂作罢。 后来这样的事见得多了,他渐渐就习惯了。 他只是不明白,既然喜是这样深刻入骨的情,为什么这些人会如此简单地喜上一个人,难道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倘若是,他为什么从来没喜过什么人。少年仙尊也不明白,当一个人有心上人的时候,为什么心上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会左右他的悲喜。 古怪,当真古怪。 他素来以为,喜一个人难如登天,比破镜化神还难,比飞升还难。 如今看见蔺绮,恍若凉水浇头醍醐灌顶,才知道这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林清听见到蔺绮,就是会轻而易举、顺理成章地喜她,见到就喜,怎样都喜。 他想到这个,又觉得喜蔺绮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无意间抿,矜持地笑了下。 蓝衣少年走过松云庭的参差高楼。 鲜红纱绸一条一条系在窗格上,顺风而摆,张扬又耀眼,像扬起的旗幡,为夜晚平一种光怪陆离的美。 雕花灯笼散发着暖的光,照亮了飘扬的红纱,和少年清的眉眼。 蔺绮指节微曲,不经意间碰上少年的喉结,她安静瞧了他一会儿,轻轻笑起来。 少年问:“怎么了。” 蔺绮嗓音软和,声音很小,像一阵风,说:“我的师兄实在貌美。” 少年垂眸,长睫眨眨。 身上刀割一般的疼痛让她神思错,蔺绮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她细眉平,抬眸看着少年端漂亮的容。 少年姐姐可能没有意识到,他刚刚一直在笑。 月光落下来的时候,蓝的绸缎上便闪着金粉,他眉眼弯起浅浅的弧度,薄蓝眼眸中落星子,好看得让人心动。 她指节勾着少年一缕黑发,忽而想起之前在话本里看过的故事:“师兄,你到过人间的皇城吗。” 蓝衣少年道:“没有。” “我也没去过,但是我在话本里看到过,”她语气软软,眉眼弯起,“人间有科举,科举殿试里最好看的人会被点做探花。” 蔺绮侧枕着少年的肩,看他瑰丽清润的眼睛,呼出的热气在少年脖颈上。 “若师兄去了人间,肯定是探花一样的存在,是最好看的探花郎,然后被公主看上,扶摇直上,青史留名……” “蔺绮。”少年喊她。 “嗯?”温软上挑的声音,蔺绮蹭蹭少年冰凉的下颌,眼神茫,看着很不清醒。 蔺绮说他好看,他很高兴,然而被公主看上这等荒谬的言论,着实不怎么动听。 蓝衣少年紧紧抿,下颌紧绷,纠正她的胡思想:“无论我能不能做那个好看的探花,我都已经青史留名了,也不需要被公主看上。” 少年仙尊地位尊贵,恣意张扬,怎么看都跟可不搭边,蔺绮看他认真纠正的样子,莫名地觉得他可,蔺绮说:“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蓝衣少年下意识皱眉,骄矜的目光明明白白代表了一行字。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