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3章 车轮滚滚,一路向北。 初时他们跑得很快,生怕刘备和陆廉追上来,甚至逢纪为了表表功,硬是将车夫踹下去,自己来替主公驾车。可惜赶车是门手艺活,这位自备干粮上岗的车夫没有夏侯婴的本事,不仅不能多拽两个人上车,甚至差点将马车干翻,给主公甩出去。 如果陆悬鱼在这里,会好心提醒他们,给主公身上绑条安全带,但她不在这里,也没人想到昏不醒的主公会随着车轮的高低起伏而飞起来,飞多高,飞多远之类的问题。 ……幸好主公没真的飞出去,只是额头上颠了一个大包。 在仆役几近泣血的控诉声中,逢纪只能讪讪地将缰绳还给专业人士,再在众人不的目光中忍辱含羞地给主公哐哐磕两个头谢罪。 有人骑在马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原本是应该落井下石的,但今天没这个兴趣。 “我已经送信给鄄城,召守将来。”辛评看了一眼荀谌。 后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既不反对,也不赞同。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非常冷淡疏离,但又保持着最基本的联系。 辛评因此揣度他的态度,又加了一句,“友若可是担心鄄城不保?” 荀谌摇了摇头。 “刘备兵卒疲敝已极,关羽亦不敢领军深入。” “是担心主公新败,河北有公孙瓒残叛?”辛评又自顾自地说道,“主公虽据兖州,但人心未定,不该在鄄城久待……” 这个脸疲惫的青年又看了他一眼,眼里带上了一丝嘲。 辛评絮絮叨叨讲了这么多,却绕开最要紧的那一件事不去面对。 ——主公如果病重弃世,该怎么办? 不错,他比刘备那个年近四旬尚无后嗣的要强些,不仅有儿子,还都是长大成人的儿子,各个一表人才,各个文武双全。 各个野心。 辎车里传来仆役的惊呼声,头上磕出血印的逢纪立刻扑了上去,荀谌和辛评也立刻下马,赶到车前。 主公醒了。 他们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关于战势,关于收拢溃兵,关于鄄城的守军,河北的形势,还有下邳的攻城战—— 但主公已经没有力去听这些了。 他的双颊似乎在一个夜间忽然消瘦了下去,那个健壮而俊美的袁本初在颠簸的辎车上不为人知地变老,散落头白发。 此时他虽然醒了,注意力却不在哭天抹泪的逢纪,亦或者一旁的荀谌辛评身上。 他嘟囔了些什么话,仆役凑近了听。 “主公,那条狐狸皮大氅收在后帐中,不曾带来呀!” 主公便不再言语了,只将身上这条不知谁进献的破旧大氅裹得更紧一些。 他的眼睛望向了一旁守着的谋士们,见他们都在等着他说些什么,还是叹了一口气。 “赶路吧。” 陆悬鱼坐在席子上,愣愣地看着她的主公。 他披上了一件火红的狐狸皮大氅,四五个亲兵举着铜镜,让他得以一边照镜,一边飞速地转来转去。 那确实是一条相当名贵的大氅,虽然曾经的她很不赞同用动物皮制成的大衣,但这个时代她也不知道有什么能代替皮保暖的东西,所以主公穿这个并不过分。 这条大氅还特别漂亮,皮光滑就不说了,是渐变的,肩部如初升朝,一路向下汇聚成明烈的火海,透着一股蓬而骄傲的气势。 它还没有这时代皮制品特有的膻臭味,也不知道工匠花了多少心血,大氅抖起来不闻膻臭,只有一股冰冷沉静的暗香隐隐动在方寸之间。 所以它确实很好。 但比不过还需要处理的许多军务。 “辞玉,你觉得这件大氅怎么样?” “很好,”她说,“不过天气转暖了,穿它有点热。” “夜里还凉着,”刘备又转了一个圈,很是嘚瑟地对镜子里的自己扬起下巴,将它从肩上取了下来,“穿它正好。” 她无所谓地点点头,“也行,然后主公准备处理军务了吗?” “且不忙,”主公说,“辞玉,你来试试。” 她看了一会儿那条血一样的大氅,又看了看乐呵呵的主公。 “不。” “今军中备宴。” “我穿这身就好。” “你是我亲封的大将军,总得换一身好衣服,显得郑重些。” “我不华服。” 主公脸一沉,“这世上哪有人不华服!你当初打更时还勤洗勤换那两套衣服来着,我都观察过!” ……咳。 “我没有这样的兴致。”她说。 主公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亲兵们放下铜镜,鱼贯而出。 帐篷里只剩下君臣二人了。 “为什么不起兴致?” “主公见过战场是何情形么?” “见过了,”刘备不为所动地说,“方圆数十里,无处不伏尸。” 她不作声了。 但主公又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见过那些活下来的人吗?” “……什么?” “那些校尉、参军、功曹、部司马、队率、兵卒、民夫、民,”刘备一个个地说道,“传令官、督战官、武库官、粮秣官,你都见过了吗?” 她不明白,愣愣地看着他。 “有许多人喜极而泣,”主公说道,“有人打算请假归乡,有人正四处打听田产价值,有人终于得以议亲,我听说民营中有两队妇人作战时有勇有谋,受了嘉奖,许多兵卒动心求娶,但她们不曾答允,而是请求北上去小沛下邳,襄助健妇营。” 他的未尽之语很明显了。 她可以哀悼亡者,但也必须尊重生者。 他们活下来了,不是因为她——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她。 他们也是九死一生,咬紧牙关,哭泣着,呐喊着,嘶吼着坚持到现在,才终于见到了战争结束的这一天。 难道他们配不上一场尽兴的宴吗? 难道他们不该得到他们赢得的奖赏吗? 她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善解人意的主公已经一拍大腿,将注意力跳到下一个话题上了。 “你不善言辞,总有点别的技艺吧?” “技艺?”她问,“什么技艺?” “少顷开宴,”主公说,“你是大将军,你总得有些表示吧?” 大将军愣住了。 这是一场专门开给军中有功之臣的酒宴,地点也特别的有侮辱,就在袁绍的中军大帐,这座大帐的主帐特别宽敞,摆个几十人的坐席一点问题都没有,很宽裕。 但始料不及的是,临时来了许多客人。 基本来说,都是士族。 近一点的比如柘城的,兖州的,豫州的,远一点的也有徐·州的,京畿的。 每一个都带了礼物上门,每一个都眼泪汪汪地请求明公给他们一个敬酒的荣幸,他们甚至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进来敬明公和大将军一杯酒就足够了,他们不会蹭饭,他们敬完酒就会谦卑地立刻退出大帐。 陆悬鱼倒是觉得这样做也行,她很无所谓地同意了,但主公立刻表示他们既然要来,那就给大帐扩宽一下,多加些坐席。 “他们这话不过是以退为进,不能当真听进去。”他这么教导她。 “真听进去了,”她问,“又如何?” 主公瞪着她。 瞪了一会儿,主公自己伸手眼睛,再捏捏鼻梁,“不如何,他们都知你情,只会偷偷骂我。” ……作为一个公认的,已经放弃社的人,这一点就是很便捷,谁也不会寄希望于她能听懂什么潜台词。 她“哦”了一声。 很敷衍,但主公也一点不觉得敷衍。 ……显然刘备也习惯了。 太渐渐向西时,有车马隆隆而来,穿过已经被打通的平整土路,行至中军营外下车时,还会留意地多看一眼那气派的辕门。 木柱高大壮,表面平整,辕门上甚至安置了铁质兽头,张牙舞爪,一眼就能受到那位冀州雄主昔的威严。 但那已经是过去了。 亲兵们又忙了一阵子,将两侧偏帐打通,令大帐空间加倍。 至于扩宽之后冷不冷热不热熏不熏呛不呛,小吏们就不关心了。武将们生活质量很糙,本不带怕的,而生活细的士族郎君们就算股冻在席子上也不会挪一挪。 冻一天就冻一天,拿这一天换一辈子的富贵,值了值了! 他们就是这样认认真真地打扮,翻来覆去地检查自己的礼物,甚至恨不得将闺女也一并带上,哪怕明公真就没看中,军中一定是有未婚的年轻功臣的!慧眼识几个英雄,全家的富贵都有了! ……当然最大的那个功臣也未婚。 不仅未婚,而且今天看起来心情也很不错。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