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子里没有那些门户郡望的东西,因此司马懿赶紧又开口了,“他是幽州人,河朔寒门子尔。” “哦。”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他与袁绍那些亲信素无往来。”司马懿又耐心地提醒了一句。 这句话太明显,但大将军仍然不为所动。 “咱们都打到这地步了,”她说,“袁绍是个有脑子的,也不会容忍他们此时再搞什么内讧。” 终于说到这里了! 信心十足的小司马扭扭脖子,像猫头鹰扭扭脑袋一样,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得意微笑。 “袁本初能为河北之主,自然是有一番本事的,奈何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即使他是河北之主,一场前军的溃败不能动摇他的地位,但具体化到每一个士兵身上时,依旧为他们带来无穷的痛苦与烦恼。 他们的大营没被烧毁一半,没有需要修复的栅栏,没有需要抬走的尸体,但他们一样有溃散的士兵,需要四处寻找。 甚至有些士兵不是溃散了,而是逃走了。他们套着从尸体身上剥下来的衣服,揣着自己的和别人的干粮,凭着太胡分辨了方向之后,就迈开了两条腿,向着北方走去。 ……这多可笑啊,别说他们没办法穿过袁绍军在黄河两岸布下的层层关卡,就算他们真想方设法穿过了一座座哨塔目光织而成的密网,就算他们当真用两条血淋淋的腿一路走回了家乡。 大雁飞回来了,他们也回来了,他们也想俯身抱一抱儿,也想叩首拜一拜父母。 但这仍然只会是他们的幻想。 因为此时整个河北已经在袁绍的意志与沮授的执行下,成为了一座巨大的兵营,每一个穿梭在广袤土地上的人,都被预订了兵营里的一个角。 作为冀州世家的家主,当他拿到大监军的书信时,必须将自己的族人征集起来,严肃地告诉他们,这是袁公的要求。 袁公要求他们继续征发新兵,他们必须从部曲中再选出一批青壮男子武装起来,与他们一起前往遥远的柘城前线。 族中的儿郎们会抱怨,他们的母亲与子会哭泣,但除了部曲外,还要将家中最明能干的几个健仆一起送走,就好像儿郎们带走的骏马一样。 依附他们生存的部曲家中也是如此,他们没有什么健仆陪伴保护,但他们也会安抚亲人:不要担心,我们要保护郎君,为袁公效死,而你们也自有主君的保护。 主君们一定会保护他们的部曲,保护的方式可能有些暴,也可能有些心大意,甚至还可能掺杂一些残暴不仁,比如说部曲兵的子如果十分美貌,又入了主君的眼,说不定就要被带进府中,做一个婢女。 但那些士兵想的不错,至少在这些世家的庇护下,他们的家小无论温还是安全都是可以保证的。 但沮授的征发文书不会只发给世家豪强。 当里吏手持公文,带着壮汉暴地撞开一间又一间低矮的泥屋时,整个村落都陷入飞狗跳之中。 那些黔首被征为民夫,用绳子牵作一串儿,在呜咽与料峭的寒风里离开家乡,渐渐汇入这座巨大兵营最基础的部分里。 有高大树木被砍伐,有工匠夜以继地切割木料,有铁匠令炉火彻夜燃烧,还有他们这些民夫如蚂蚁一般,往来穿梭于河边。 河还没有开,但凌汛马上就要来了。 筋疲力尽的民夫是没有那样心澎湃的才学与审美去想象的。 想象黄河在一夜之间破冰,想象河道里无数块碎冰汹涌咆哮,向前推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 那是神明赐予凡人的壮丽风景,而袁绍将拥有的,远比那更加震撼! 自汜水始,至乐陵终,一千五百里的黄河河道上,都将布运粮运兵船的船帆。 只要泰山府君给予他足够的寿命,足够的时间——而这又是冀州人本不会去担心的,看看主公炯炯有神的目光,看他红润的面,看他洪亮的声音! 甚至连牵招都是这么想的。 他受到了某些人的猜忌与嫉妒,但只要主公仍然信任他,保护他,他所要做的就只有全力以赴,赢下这场战争。 他有这样的信心,回报主公的信任与默契。 第574章 有人渐渐地来了。 没有徽章,但营门前巡逻的士兵甚至没等到那几个人走近,验看身份,就喝止住了他们。 他们与其他缓缓入营的士兵很不一样,尽管穿着一样肮脏破烂,看不清颜的衣服。 第一天归营的士兵毫无疑问是识路的。 不仅识路,而且一般有小队为单位,互为倚仗,体力良好,分辨方向之后,可以顺利地走过十几里,甚至是几十里的路程。他们与其他归营的士兵慢慢汇在一起,互相起来。谁杀了几个敌人,谁搜刮了多少战利品,哪一个竟然斩获了一面旗?杀了一个部司马?这功劳可就大了。 他们是疲惫的,但尚有话说,眼神中还带着对军功,对未来的那点光彩。 第二天归营的士兵就沉默了许多。 他们失去了自己小队的同袍,在追逐或是被追逐中溃散,在遍地都是人的寂静荒野中寻找着方向。他们可能受了伤,走一走就要停一停,陪伴他们的只有自己的呼声。 他们当中有人能捡到一火把,继续慢慢走。有的人则在野外又度过了一个夜晚,天亮时才被斥候找回。 谁也不会问他们在那个夜里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但他们的神情与第一天回来的人是迥然不同的。 他们的脸像是冻结在冬末初的夜里,再也无法舒展开,但他们仍然能够沉默地继续他们的职责,像一具具已经死去,灵魂却尚未解的尸体。 而第天开始再回营的士兵就很不一样了。 他们不是自己回来的,而是被大将军派出去的军官带兵领回来的。 冀州军击碎了他们的心志,也击碎了他们的人格。 他们当中有些人像游魂一样在战场边缘游,有些人选中一个方向,头也不回地逃离。当他们吃完身上带的少量干粮之后,有人将身上的衣服撕成布条,找到一处略像样些的树桩,赶紧将绳结打好绑上,再躺下来,小心将自己的脖子伸进去。但也有更执著些的,终于在一座废弃村庄里找到一棵被战双方忽略,没有被坚壁清野掉的古树。 斥候走到那里时是吓了一跳的。 那树上挂了人,风一吹,晃晃悠悠。 但既没找到树桩,更没找到那棵树的人就在第天,第四天陆陆续续被带回来了。 他们是逃兵,需要受罚,大将军很宽仁,除了煽动逃跑的人会被严厉处置之外,大部分溃兵重新回到了他们的帐篷里。 但他们不能出,不能训练,给饭他们就默默地吃,不给饭他们也可以安静等着自己被饿死。原来的灵魂似乎已经消失,俯在身上的只不过是战场上的鬣狗与寒鸦,在夜里闪着森森的光。 那群人是在第五天来的。 他们的身形不像民,更像曾经吃过很久一段时间饭的士兵。 但他们又不像第四第五归营的人。 他们很平静,看向营地的眼神里有些挑剔,有些打量,还有些畏惧,互相头接耳,嘀嘀咕咕。 这很可疑,巡逻的士兵声气很不好地喝止住了他们,不许他们近前一步。 那一张张脏兮兮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不服气的神情。 “我们,我们校尉让我们来的!他说,他同大将军是有情的!” 士兵大声“哈!”了一下。 “你们的校尉是哪一位贵人?” “王金凤!”那个为首的汉子也大声“哈!”了一下,“他可是我们青州军中有名的刀手!” 几个巡逻的青州兵狐疑地小声商量几句,有人悄悄跑进营去,还有人继续斜睨着打量他们。 “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是哪一营的?何时出的名啊?” “你才多大年纪,他领着我们一众兄弟起兵自青州造反,杀去雒时,你还在撒玩儿泥巴呢!” 刀疤脸王金凤跪坐在地上,偶尔瞄瞄一旁端坐的青年文士,很想摆出正襟危坐的气势,但怎么也学不来。 他最后还是两只手撑在地上,用洪钟一样的声音嚷道,“大将军!他们早就归顺朝廷了!那话只是说说而已!他们!他们就是嘴笨!嘴笨而已!” 上首处的年轻女子面很冷淡,但嘴轻轻张开,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 刀疤脸赶紧竖起耳朵去听。 ……好像是夸他“很有神”。 ……不确定,再听听。 一旁的青年文士有点看不过去他的举止,冷冷地开口: “大将军并非因言论罪之人,但军中自有法度,尔等今后当谨言慎行才是!” 刀疤脸讷讷地应了,想想又赶紧开口。 “大将军,小人能当校尉吧?” 大将军脸平静地看着他。 “一营一垒谓之一校,尔有何能,堪为校尉?” 刀疤脸赶紧,“大将军可以考校小人一番!” 青年文士又很不高兴的样子。 “出言狂妄!大将军理万机,哪有功夫考校你!” 这话又令刀疤脸有点惶恐,赶紧低下头。 但他还是有一股子狡猾在身上的,低下头,又偷偷用眼睛去瞟。 大将军的表情还是很冷淡,但她明显在思考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点头。 “那就考校一下,也令军中众人心服口服。” 一股狂喜从刀疤脸心中升起时,大将军又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且不忙于今。” 军中将要大比的消息忽然就传了出来。 有人觉得意外,有人觉得胡来,当然也有人莫名其妙,四处跑去打探。消息传到刘备这里时,主公倒是很淡定。 这样旷持久的战争,有很多人是熬不住的。 营中有过两次营啸,其中一次在战后第的夜里,有些被领回营的士兵入睡了,似乎是做梦了,醒了之后分辨不出是梦是醒,因此跑出了帐篷,在营里歇斯底里地嚷嚷些什么。 他一个人嚷,很快变成这座千人小营的暴动。 所有的士兵好像都分辨不出这是在营里还是在战场上,也分辨不出火光到底是自己人点起来的火把,还是那个夜里冀州军所点燃的柴堆。他们只是喊叫,一个接一个地推搡营门,翻过栅栏,要逃出这片活人的坟场。 当然,此时的大将军已经不再是那个博泉庄的“将军”了。 她甚至没有亲自起夜,只是披着衣服,坐在榻上,听完太史慈报来的处置结果后,就又倒下去睡觉了。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