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谭不足为据,我这便出战,”陈登笑道,“回去请父亲静养,等我的消息便是。” 他们父子俩一脉相承,都有在人前故作镇静的好功夫。 陆白是在使者走后过了快一个时辰登门的,在她登门时,陈登还在静静地看着那封信。 如果陆悬鱼在下邳,这个困局是不必有的。 因为无论是陈珪父子还是关羽张飞,他们都有一个很深蒂固的观念:朝廷很重要。 他们非常在乎天子的态度,在乎朝臣们的想法,在乎天下人对他们的议论,他们能不能令每个人意呢?如果不能的话,会不会被载入史册,被后世人指着名字骂上几百年? 他们被人骂也就罢了,刘备呢? 想象一下因为他们的缘故,刘备被天子所厌弃,被士族所憎恶,被天下人唾骂……谁又能担起这个责任呢? 这种想象出来的力给了下邳那些汉臣们以力量,进一步给了有心人策划谋的空间。 而如果是陆悬鱼来守下邳,她完全没有这种力,因为后世随便哪一个考过几次历史考试的小朋友都有“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认知,这种认知与她身为统帅的实践相结合后,就变得坚不可摧了。 刘备是一定要当皇帝的,他如果不当皇帝,下面的人怎么办?无论士卒还是文臣武将,每一个追随刘备的人都有政治诉求,集合到一起的力量是一定会将那个小皇帝从玉座上下来的。 因此区别只是好好待皇帝的话,他们将来可以用请的方式就将小皇帝扶下来,大家体面;不好好待皇帝的话,也就是拎着衣领下来,不那么体面而已。 天子和汉臣们的力量有,但在绝对的军事实力面前完全不够看,因此完全不需要忌惮他们,甚至仓促战。 当然,幸亏这个脑子里没有任何“法理”、“法统”、“皇权的神圣”的陆悬鱼没在下邳,否则她那个崇高得几乎闪闪发光的名声就彻底完了,小皇帝和汉臣们集体崩溃地逃出下邳,再毫无悬念地被她捉回来时,这位不世出的名将也必然就坐实了新一代王莽的头衔。 ……事实上,这也是袁谭和郭图的想法。 袁谭的右手用来写信是有些吃力的,因此他很少自己写些什么东西,有时是找一个小吏来替他写信,有时只传一个口信。 但这次不太一样,他将郭图搜罗来的那一匣徐·州士族所写的投诚信挑挑拣拣,选了几封命人送回去,是既没有纸面上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口头上的告诫的。 没过几,有人诚惶诚恐地绕了一个大弯,躲开小沛来到袁谭军中,想要面见大公子,问一问大公子什么想法。 被退信的都偷偷问过其他写了投诚信的世家的情况,因此加倍心惊胆战,为什么只有他们被退了信?袁公是有什么不吗?要钱还是要粮都可以谈嘛! 没被退信的也很不安,他们的投诚信在敌军手中,现在兵临城下,到底是要怎么样呢?要是袁谭能赢,他们得赶紧箪食壶浆,偷偷将家当都拉到冀州军中表诚意;要是袁谭败了,他们也得赶紧拉出家当送到下邳,表一表自己对刘使君的忠心啊! 骑在墙上的人是最痛苦的,尤其是看到双方对峙就更痛苦了。 “若天子不在下邳,”郭图笑道,“大公子想靠他们出陈登,恐怕还不容易呢。” 袁谭看着一旁的婢女小心为他剥橘子,忽然也是一笑。 “刘备想天子,这不是他想要的吗?” “公子准备见一见他们吗?” 袁谭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语气冷酷而平静。 “我不奖赏他们,也不责罚他们,我要告诉他们,待我攻破下邳时,再做决断。” 那些骑墙派听了袁谭这个“看你表现”的答复,回去之后又会商议出些什么来呢? 原本这些本地骑墙派的势力并不大,可以轻松被张飞陈珪等人住,但现在加入了“朝廷”这个因素在,一切就变得不寻常了。 许多汉臣自带一种天真,觉得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小皇帝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哪怕是凶恶如李傕郭汜辈也不敢对天子怎么样,刘备自然也要恭敬相待。唯二掀桌子,对天子和皇权下手的就只有董卓和袁术,他们怎么样了呢? 所以汉臣当中认同刘备,想让他当皇帝的有一些,不多,认同袁绍当皇帝的就更寥寥无几。最多的既不是认同刘备也不是认同袁绍的,而是觉得不管他们怎么打,最后都还是要乖乖回到天子的朝堂上来。刘备是宗室,大概能封王,袁绍可不是宗室,要是他统一天下,就给个三公的位置吧! 有骑墙派跑来和他们联手,准备给前线一点力,那给就给嘛!陈登赢了很好,输了的话,这群武将的气焰是不是也要收敛些?别什么人都跑来称兄道弟,跟谁俩呢! 天子在哪,朝廷就在哪!这普天之下,都是天子的疆土,大汉的疆土! 现在这个混沌而隐晦,找不到敌人,也找不到破解之法的难题就被到了陈登手上。 他不知道父亲还能坚持多久,一旦父亲病重,雪花一样的非议就会向着小沛而来,他出兵权还不算完,张超的部曲兵会不会也被朝廷收走呢?要知道张邈臧洪都是壮烈殉国的,有这样的名声在前,公卿只要把“你当弟弟的不能给兄长抹黑”的梯子架上去,张超也下不来了啊! 当然,还有一个陆白在,她是铁定不会将手里的女兵出去的,但陈登又要担心这位女郎起些别的什么心思。 ……毕竟这是天子身边的朝臣,不是青州那些心怀不轨的土地主,陆白要是被红了眼冲进下邳再搞一次鸿门宴,那她也别姓陆了,跟着穷凶极恶的国贼董卓去改姓个董好了! 陈登这么多复杂的心思,陆白全都没看出来。 “我得出城打一仗,三将军那里是顾不上的,咱们城中还有没有援手可用?”他直接了当,一点不废话,“我素知辞玉与吕布相,女郎与他情如何?” “原有些芥蒂,”她说道,“现在放下了,使君为何急于出城?” 陈登多看了她一眼,可能在猜什么样的芥蒂,但没问出口,也许是觉得吕布私德不修,她又生得这样美貌,因此曾有冲撞冒犯。 但关键是,他不曾回答陆白的问题,而只是叹了一口气。 “若吕布能来守小沛,我便再无担心了。” 陆白大吃一惊。 “吕布是个无父无君的人。”她说。 “这正好。”陈登说。 这个简单的回答让陆白眼睛圆溜溜瞪了一阵,然后她就明白了。 吕布是个滚刀,礼义廉名声史书什么都不能动摇他,原来用金爵利禄还能打动他,现在连这些世俗里的东西都不在他眼中。 如果陈登是被朝廷所困扰,那这个状态下的吕布就正好。 “也不是不能,”她说道,“但咱们须得想点办法,唬他一下。” 小沛城仍然是忙碌且平静的。 有人担心,多半是家中父兄在军中的,因此要每天去城门处打听情况,也有人傻吃憨睡,本不在乎城外的风风雨雨。 其中并州人因为这种与众不同的特质而经常遭人侧目。 他们普遍囤了不少粮食,而且哪怕是关在城中,也有用一点粮食做个饵,捕捉到寒鸦的本事,因此别人在节衣缩食时,他们家里倒是常有汤; 他们还很吝啬,自己的粮米不愿意与旁人分享,哪怕来的人是苦求是哀告,是用银钱来换都不行; 他们脾气还很差,若是别人指责他们几句,那立刻便会破口大骂; 他们拳头还很硬,只要那人受不得骂,上前准备练练,那梆梆就是两拳,一定要打个鼻青脸肿才会放手。 于是在开战之后,这些本来人缘就不好的并州老兵就更加不受人待见了,但他们也不在乎,毕竟他们的主君就是这个德行。 大家都是能活一天算一天的人,有什么畏惧的呢? 他们会这样嚷嚷:“反正我们是不怕死的!” 吕布也就信以为真了。 直到在围城一个月后的那,他正盘腿坐在马厩里,跟自己那神骏的,最近却吃肥了的坐骑大眼瞪小眼时,忽然有人烈地敲起门来! “将军!将军!”有人在用并州口音大呼小叫,“败了!徐·州人败了!袁谭要打进城中了!” 吕布一下子跳起来了! 第548章 那天早上还是个晴天,风很硬,太落在士兵一层套一层的寒衣上,将最外层戎服上的壳子照出了一层光亮。 那也许是油脂,也许是污垢,原本是发乌的泽,被太这样一照,远远看上去倒像是铁质甲片泛着的寒光,气派极了,但不能离近了仔细看,离近了看,就馅了。 他们也很机灵,从东城门出去,绕了一大圈,走了几十里的路程,才堪堪绕到袁谭军东北方十几里的大湖旁。 那里树木丰茂,即使到了秋冬,湖边的地里依旧能长一人高的长草,除了在大湖里讨生活的渔民之外,就连附近的农夫进了地也会晕头转向,分辨不出东西南北,因而这地方除了有渔民,还有匪盗,有时两者还会相结合,世时渔民就下了船四处劫掠,治世时他们又变成热和平的好百姓。 陆白对这里完全不了解,张超略知一二,泰山寇出身的臧霸来过两次。 他们听到陈登说要在这里设伏时,立刻表示要寻几个靠谱的向导。 “这里的地形,”这位下邳陈氏的世家子说道,“我是很悉的。” 几个人一起狐疑地看他。 “我来这里剿过匪。”他又解释了一下。 剿匪这活听起来很简单,己方兵粮足,对方只是一群衣衫褴褛的零星匪寇,但实际作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贼人势大时,也是能给孔融堵在城里不敢出门的——当然名闻天下的孔文举不擅此道就是了——式微时,又能立刻作鸟兽散,躲进芦苇深处,让人再难寻觅他们的踪迹。 陈登的计谋就出在这里,准备将袁谭的兵力引过来,到时埋伏在此的兵马一起杀出,如果能成,这就是大功一件。当然也考虑过,按照袁谭最近的谨慎路数,他可能不会倾巢出动,但只要有冀州军入彀,就不赔本。 等到这仗打完,正可以派一队衣衫破烂的士兵回去嚷嚷,诈吕布一下,反正双方混战时,误报军情的事屡见不鲜,岂不一举两得? 他们在长草中间门埋伏好,顺便从怀里抓出一把麦粉进嘴里,胡地充饥时,也有人将麦粉多倒一些,分给被他们抓来的百姓手上。 那些百姓一声接一声地哀求,直到有人过来,好言好语地宽了他们几句——他们都是好百姓,不是间门谍,这件事陈将军是知道的,只是怕他们被军所害,所以留他们在这里,等这场仗打完,自然送他们回去。 百姓们似乎信了,但也可能没信,无论如何,他们得了那些粝的麦粉之后,眉目间门的恐惧也淡了些,一口口地将这点食物吃下去,一个挨着一个,低眉顺目地蹲在那里不言不语。 “队率说的是真的吗?”有新兵悄悄地问。 “什么傻话,哪怕是管天管地的小陆将军也没这样的善心,”他身边的老兵嘀咕了一句,“只是怕他们通风报信罢了。” 百姓通常是懵懂而麻木的,有些是不辨善恶,有些是没资格去分辨善恶,他们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不由他们自己说了算,他们会不会将军情代出去也不由他们说了算,甚至少数由他们自己说了算时,还要考虑到通风报信的奖赏的惑力。 那不是用来改善生活,喝一顿酒,穿一件新衣之类的惑力,而是自己和家人都能在这个冬天里活下去的惑力。 他们活得很苦,因此这种惑力格外巨大,考虑到这一点,行军时也必须将这些农人统一看管起来。 忽然有人从芦苇深处跑过,有斥候立刻追了上去。 但这样的地形很不容易骑马,那几个衣衫褴褛,踩着破烂草鞋的人也跑得飞快,离得又那么远,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斥候互相嘟囔了一下,觉得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远处隐隐传来金钲与战鼓声,作为饵的前军已经了上去。 战斗就要开始了。 这场战斗刚开始是很正常的。 陈登这边三千兵,六千伏兵,由陈登和臧霸带队,留了六千人守城,陆白和张超守着。冀州人看到这边只有三千兵马后,也只派出了一个五千人左右的军阵,一手盾,一手长·矛,缓步向前,与陈登的兵马逐步靠近,等到了三十步以内,双方都开始互丢长·矛,丢完长矛,盾兵后退一步,有壮汉手持短兵冲上来,那可能是手戟,可能是钩镶,可能是环首刀,互相撕扯在一起时,金戈撞击发出的刺耳声响竟盖过了厮杀与战鼓声。 在冀州锐的步步紧下,守军这边的阵线开始被撕出口子,有牌手顶上,但又被对面撞翻了盾牌,慌中只能转身逃走,一不小心又撞翻了几个同袍,这个口子就被撕得更大了。 当阵线上出现了数道口子之后,后方的旗帜一变,金钲声也起了变化。 士兵们开始缓缓后撤。 先是撤得很有秩序,相互配合,而后越来越慌张,很快就丢下了武器和旗帜,调转方向,撒开步子,向着那片枯黄却仍丰茂的沼泽逃去。 冀州人大声呼起来!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