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中有令!快开门出援!” “治中有令!” 那声音由远及近,到了门前,砰砰砰砸起门来,亏得奴仆机灵,连忙从梯子上跳下来,一群人屏气凝神,谁也不出声。 “治中有令!速出!速出!” 仆役们的一双双眼睛看向郎君,郎君们看看自家父祖。 那些长了皱纹,胡须花白的脸上出了不安的神,片刻后又悄悄耳语起来。 ——原来是曹孟德? ——好大的胆子啊!他有几个兵卒,敢来邺城? ——许攸那事绝情,原怨不得他。 ——若是陆廉来,咱们确要与她以死相拼,可这是曹孟德,我家与他,倒也同席吃过饭,喝过酒…… 他们脸上的不安渐渐转为犹豫时,远处的喊杀声更盛了。 又有车轮声在门前停下。 “韩岳!你出来!” 家中的老头子脸一白,额头隐隐起了青筋,这怎么还带上门叫骂的! “尔等心中算计,当我不知耶?!”审配骂道,“边让当如何!” 一提边让,从老头到小年轻瞬间心中一悬。 曹当初占兖州后如何屠戮士族,他们岂有不清楚的?! 可是,可是! 凭什么审配说让他们出去,他们就出去啊! 有迟迟不愿穿铠甲的文弱郎君悄悄凑到祖父身边,嘀嘀咕咕: ——大父若遂了那老贼的心愿,将来岂不要避他一头! 这个明的孩子似乎打动了老人,老人迟疑着不语。 片刻后审配已经有些嘶哑的声音从门后传了过来: “诸君竟畏怯如此!若邺城有失,尔等有何面目立于子孙前!” 门内人听着审配刻薄的骂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自专权,论理也该他上! ——凭什么让我们上! ——他审家的人全去了吗?我却不信! ——若邺城有失,审配必是第一个逃的! 他们就这样议论纷纷,渐渐又为自己躲在门后的行为找到了一点心安理得。 不错!审配难道就不怕死吗?! 不计代价! 这场突袭纵然打了邺城一个措手不及,但也大大出乎曹的意料! 他有五千兵,五千民夫,全部都投入到这场决战中了! 对于这位迟迟不曾死心的雄主来说,这几乎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战争! 那些自谯县起家便一直追随他的老兵被他放在队伍中间,前排则用冀州兵,其中夹杂许褚和夏侯渊等几名勇将。 先是趁着风雪,用少量冀州兵哄骗守军不曾关闭城门,而后许褚进城,死死占住城门口,突进城的士兵开始四面放火,制造混,再然后大军进城,直取袁绍府邸,将守城的袁尚控制住,他便可如许攸例,“替本初守几家业”了。 他的武将那样勇猛,许褚一人便斩杀了七名着甲的武将,连同城门官在内都未得幸免!这样的突击是足以令守军陷入群龙无首的混的,失了头领的士兵能做些什么吗? 但随之而来的人与随之而来的事都超出了曹预料。 守住东城门的不是哪个武将,而是一个干巴巴的瘦老头儿,他甚至连铠甲都没穿,只穿了一身袍子,在寒风里举着自己的佩剑,高声嚷嚷着就冲过来了! 跟在后面的郭嘉遥遥望到这一幕,转头看了荀攸一眼。 荀攸将眼睛别开,似乎不忍直视。 而曹看向身边武将时,身边武将的神情却很是严肃。 那是个可敬的敌人,但仍然是个敌人。 “杀了审配。”他下令。 许褚骑马冲了上去。 他力大无穷,用马槊一连刺死三四名挡在审配前面的人,但当他刺死最后一个小兵,准备将马槊从他身上拔起,对准审配时,战马却突然发出一声嘶鸣! 有被他刺翻的小兵滚在地上,一刀剁向了马腿! 有更多的小兵跟在审配身边,恶狠狠地盯着他! 那明明是个文士,是个只能用手杖打人的文士啊!他怎么能冲锋陷阵!守军怎么能跟在他身边议不反顾,计不旋踵?! 可是那些士兵就是这样冲过来的,在士兵身后,还有许多连戎服也没有的部曲苍头,手握着刀就冲上来了! 许褚摔在地上,狈地丢掉长兵,将间环首刀拔·出时,耳边只听到明公一声比一声高的催促声! “杀了审配!” “杀了审配!” “杀了审配!” 那声声喊杀汇成暴风雪夜晚下的炽热火浪,向着冀州军的阵线扑过去! 有厮杀声,有战鼓声,有烈火烧塌房屋发出的轰鸣声,这些声音一阵接一阵,震得审配的眼睛发花。 论理是不该他上战场的,他是治中别驾,管理军需物资,不管临阵杀敌; 当然也不该沮授上战场,沮授留在邺城是管理整个河北大后方的各种公务,也不管临阵杀敌; 该上战场的是袁家三郎袁尚。 理由很简单,守的不是别人的城,而是他的城,他的家。 尽管如此,但审配已经来到东城门这么久,袁府还是没有动静。 整个邺城好像死绝了一般没有动静。 审配手上有两千兵,还拼凑出了一千民夫,以及自家的五百健仆,还有几个儿郎。 他就用这点兵力杀退了一波又一波的曹兵,但对面似乎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雪还在下,火势却一点都不减。 道路两侧很快堆积起了小山一样的尸体。 有人躲在尸山后箭,有人举着盾牌爬过尸山冲锋。 有焦糊的尸体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香味,他们就在这令人眩晕的香气中厮杀。 终于曹这边得到了一个机会! 许褚虽浑身集矢如猬,却抡开了两膀,硬是用短戟和盾牌杀穿了阵线,带了几十个谯县老兵,冲到审配面前! 那个干瘦老头儿站在车上,与他四目相接。 没有求饶,更没有什么呼喝,叱骂。 尽管是个文士,审配的反应却很快,他用力将手中长剑对着许褚劈了下去。 看他脸上的肌,看他挥剑的态势,许褚就知道,审配的心里是一丝杂念都没有的。 他全力以赴,为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主君死战至此! ——他是个真正的武人! 对于不怎么通文墨的许褚来说,是自己想得到的最高的评语。 因此他也全力以赴地将手中短戟刺穿了审配的膛。 战场像是突然静止了,有人声嘶力竭地叫嚷,甚至有人吓得丢下了手中的武器。 “治中!治中!” “审公!” “主君啊!主君!!!” 许褚伸出一只手,想抓住审配的身体时,两边忽然涌上许多部曲,拼死将那具濒死的身体夺了下来。 可是他们这忠诚又可敬的举动并未得到嘉奖,因为审配用手恶狠狠地拨开了他们。 “向前,向前!”他嘴里冒出许多血沫,身体虽然向后仰,手指却还用力向着东城门的方向!“向前!” 向前啊!将他们赶出去! 将他们……从明公的……邺城……赶出去啊! 厮杀声似乎忽然变大了,又似乎渐渐变远了。 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哭,哭得伤心极了。 这是审配很瞧不上的事,大概正因如此,他还是睁开了眼睛,勉力看着正将他往城中拉的轺车,以及在旁边哭的仆役。 “主君!主君!” 审公皱皱眉,轻轻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仆役立刻命车夫停下,又凑近在他嘴边,仔细听他讲话。 片刻之后,仆役立刻高声道,“东南!东南!东南在哪!!” 车夫跳下车,慌慌张张地四面张望了一下,忽然指了一个方向,“那,那就是东南处!” 审配示意仆役将他扶起来。 他那件半旧的青袍已经被血浸透了,他就这么浑身是血地向着那个方向看了看。 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令人觉得他本已经看不清什么了。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