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是白马大营,青州军与冀州军厮杀在一起已有数,整个军营像是煮沸太久的一口汤锅,里面什么东西都被搅到稀烂,分辨不出阵线,也看不出敌我,更听不出双方战鼓和金钲的区别。 每一个人都在凭着最后一口气厮杀,看谁比谁多一口气,看谁比谁多活片刻。 太史慈能将三倍于己的兵力在大营里打,这已经很不容易,而淳于琼那个素来没有神气的庸将居然爆发出这样的毅力坚持至现在,也很难得。 他们都踩在尸体上,同袍的,敌人的,踩进泥里,踏上无数之脚,然后踉跄着继续战斗。 当骑兵们的目光锁定了那座大营后,他们的神情也变了。 “子义堪称世间门罕有的虎将,”张辽笑道,“但咱们今偏要抢他的头功!” 偏将大吼一声,“儿郎们!” 骑兵们从山上俯冲下来! 他们越跑越快,将这些时的奔波与疲惫,将难以忍受的饥渴与寒冷,尽皆抛在脑后,他们追上了寒风,并超越了它——他们正如自太行山上席卷而来的凛冽寒风一般,冲向了白马大营,并摧枯拉朽地席卷了整片战场! 当他们的刀锋破开士兵的膛,马蹄践踏着队率的尸体,并且最终将一个个部司马、校尉、偏将的头颅挑在马槊之上时,冀州军已经绷得不能再紧的弓弦终于断了。 一个接一个的冀州兵开始向营外逃去,他们不知该逃向何处,白马城附近已经坚壁清野,似乎到处都是敌人,到处都是烈火,到处都是刀剑的寒光! 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窜,其中许多人被追上来的青州兵一刀砍倒在地,但也还有些人机智地从营中逃出了一条生路,并且找到了一个安全而隐蔽的藏身之所。 他们钻进了那座距离白马城只有数里的废弃村庄,当然刚刚冲进去时,他们也被眼前的一切吓了一跳。 但溃兵们迅速冷静下来,模仿着那些紫或是褐的“人”的姿态,悄悄地躺下了。 白马城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烧,但这一切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了。士兵的职责他们尽过了,现在他们重新变成了冀州乡野间门的田客农夫。 他们就是这样躺在那些民夫的尸体之间门,怀念着自己过往繁重又辛苦的子,并且真心实意为自己,为身边的尸体哀叹和小声哭泣的。 当陆悬鱼带着她的士兵和数不清的战利品终于赶回白马大营时,这场惨烈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战场上到处都是人,有士兵,也有民夫,有人在翻找自己的战友,救治伤者,也有人在专心致志地收集战利品,还有人在努力灭火,并且大声抱怨水送来的太慢了。 她愣愣地注视着这一切,还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但远处已经有人跑过来了。 一个神抖擞的张辽,一个虽然神抖擞但看起来很辛苦,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太史慈,以及一个走的慢了一点,还被张辽揪着向前几步,于是身上的气味立刻扑面而来的高顺。 “伯逊!你回来了!” 高顺停了脚步,很是肃正地行了一礼,“幸不辱命。” “岂止!这一仗大破淳于琼与数处部曲援军,共计五万余人,足可挫袁绍锐气!” 岂止挫袁绍锐气,更可名垂史书! 但提及于此,就有了个新问题。 “来论功行赏,谁当为首功?” 三个人互相看看,最后太史慈和张辽都看向了高顺。 高顺转过头去,看向了白马城。 第522章 这一场大战胜负向四面八方发散而去还需要一点时间,对于冀州人来说,陆廉再一次能止小儿夜啼,并且成为了袁公的头号心腹大患,必除之而后快;对于青州人来说,那就是他们的小陆将军再一次正常发挥,没什么可说的,尤其田使君现在把酒给了,那只能端起一碗热汤,在这个严酷的冬里遥祝她一切顺遂吧。 只有传到远处,又或者是在灯下黑的白马城里,才会有人赞叹一句,这样的名将怎么就落在刘备那个织席贩履的家伙手里了呢? 城名为“白马”,但它原本就不白,现在更黑了。 许多房屋都有烧焦的痕迹,走在街上都能闻到浓重的焦糊味儿,但民夫们灭火灭得很卖力,他们在寒冬腊月里凿开白马河面的冰,一桶一桶地往回拎水灭火。 城里的尸体已经被拖出去了,倒塌的房梁与墙壁,以及烧焦的拒马也都拖出去了,甚至从城门到县府的这条路还被清扫了一下。 但它看起来仍然是不同寻常的。 这座城显现出一种奇异的景致,尽管房屋与路面焦黑开裂,但在焦炭般的路面上又盖了一层光滑而坚硬的冰,冬里灭火就是会这样。 陆悬鱼骑在马上缓缓入城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座白马城。 坚冰将这座城的姿态冻结在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 她走在前面,后面有旗兵扛着她的大旗,缓缓跟上。两侧围观的民夫用那双肿的,是鲜血与冻疮的手指指点点。 ——是她吗?她就是那位名扬天下的小陆将军吗? ——我一见她就觉得心里很亲切! ——你看她的容貌,生得多么清秀俊美! 这些窃窃私语到最后渐渐汇聚成一句话。 ——既然是她来了,是不是也会给咱们发寒衣呢? 她虽然听不到,但她能不能想得到呢? 陆悬鱼暂时是没想到的,她有点懵,要冷静一下。 白马城的县府经过了一场洗劫,民夫们在赶跑这座城的僭主之后,毫不客气地将县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扛走了,东西不多,主要是一些散装的粮食和食材,以及一些没来得及装箱的衣物布帛。 还有一些人也被落下了,民夫们倒是没有将他们也瓜分掉,那位在攻城战中很有主意的民夫头目做主将他们关了起来,给高顺处置。 现在陆悬鱼成为了县府新的主人,十几个俘虏也被拉来给她过目。 ……大部分是生病或受伤的小官吏,但也有例外。 其中有个长得很神,穿得很朴素的小男孩,惶惶然也被带到了她的面前。 小男孩见到她之后不跪拜也不吭声,眼睛里含着眼泪,但也十分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他不说自己的姓名,也不说谁是他父亲。”小二说道。 “那也可能是城中哪个士人家的孩子,走散了而已,”她说,“未必是这府中的人。” 小男孩连忙点点头。 司马懿看看她,又看看那孩子。 “若是城中果有小郎君的父母亲眷也就罢了,”他说道,“若是没有,小郎君便要送出城去,见一见京观哪。” 小男孩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司马懿挑挑眉,一脸的“我就知道”。 “将军,这稚童倒敢欺瞒将军,寻常人家,垂髫小儿,岂能听懂这番话语?” 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走了一步,身形威下,那孩子的脸就更白了,颤颤巍巍马上就要哭出来。 陆悬鱼看不过去了。 “你吓唬人家小孩子做什么,”她说道,“怎么寻常人家就不能——” “家父镇东将军,费亭侯,领兖州牧……”小孩子哽咽着自报家门,“小子是家中第五子,姓曹名植……” 她懵了。 “你父怎么把你留下了,”她惊愕地问道,“怎么没留下那个姓郭的?” 听了这个问题,曹植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此非我父所为……实是小子愚鲁,拖累了,拖累了兄长……” 小娃子说不下去了,也不伪装了,开始呜呜呜地哭,越哭越委屈,越哭越大声。 手足无措的陆悬鱼四处看了一圈,“有糖吗?给他拿点糖行吗?” ……这太造孽了吧! 曹自白马城狂奔而出时,身后是带上了他几乎全部家眷的,当然郭嘉也在车上,被疯狂驰骋的马车颠了个七荤八素,上吐下泻。 但不知是不是那些子常吃山药的作用,这个病恹恹的年轻文士竟然还撑着这一口气。 这一口气从下邳被陆悬鱼俘虏,一直撑到袁本初的征西将军印绶送来,再到颠沛离的此刻,还是一脸半死不活,但就是不肯跨过那条河河,去往荀文若与戏志才共饮的古树下。 车子又颠了一下,郭嘉也跟着颠了一下。 “谬矣……谬矣!” 荀攸不吭声,从怀里掏出水袋递给他。 后者没接过水袋,只是望了他一眼,“可是你我误了主公?” “奉孝思虑周详,”荀攸的声音很哑,“此非你之过。” 郭嘉两片干枯开裂的嘴不甘心地张了张,又闭上了。 从白马之战开始前,他的思虑就已经很周详。 先是软硬兼施,屯兵白马,接管守军在前,威胁说服淳于琼于其后,这一招并不难,和曹的心志城府,计谋手腕比起来,这位旧同僚软弱得如同一个稚童。在击杀许攸的宴席上他都不曾狠下心与曹翻脸,现在陆廉在前,曹在侧的困境里,他妥协的速度甚至比郭嘉预想的还要快。 控制了淳于琼,说服了几名高层将领,并成为冀州军实际掌权者之后,郭嘉为接下来预估的战争形势作出了上中下三种判断。 上是陆廉始终没有察觉到附近营寨的援兵向她而来,于是曹得以编织一张巧的网,等到各路援军到齐后果断出击,以绝对优势兵力与泰山顶的气势,从四面八方绞杀陆廉的青州军; 中是陆廉察觉到附近有冀州援军向她而来,不得不自白马撤离,东去“车辙洼”击破援军,若当真如此,白马大营的冀州军可以尾随其后,到时与“车辙洼”的部曲军前后合围,依旧可以击破陆廉; 下是陆廉最后选的这一条路,她领一万分兵,或可将数倍于她的援军击破,但也将太史慈与青州守军送入彀中; 为了能够确保击破太史慈这一万兵马,荀攸甚至建议曹,假借淳于琼名义调集援军时,分一支与淳于琼有故的部曲军来白马,务必一战功成。 这一仗打得很辛苦,但也渐见曙光,青州军大营损兵折将,只要不计代价地强攻几,一定能将青州军大营攻下来。 毕竟无论是郭嘉还是曹,甚至连淳于琼都算上,他们是真的可以做到“不计代价”的。 河北四州的肥沃土地上能生出无数好儿郎,送上战场死了一批,再送一批便是! 陆廉做得到吗? 关于这场战争,郭嘉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他写了无数封信,帮助统筹调度,说服劝那些率领部曲军的主将,他反复推敲,怎么也想不到三万冀州军打一万青州军的败率在哪。 ……可是白马城怎么会丢?! 青州军到底如何费尽心思策反了城中之人?明明这座城池的每一户世家豪强他都留心接触过,没有一个人是有嫌疑的! 那夜郭嘉睡得香甜,喊杀声忽然就起来了,紧接着整座城都燃烧了起来! 见到背后所倚仗的城池易主,谁家军队不会士气大跌!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