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芳撇了撇嘴,似乎对她这种凡尔赛风格的解释很有点不屑。 “这都快申时了,我朝食还未用呢!” ……她掏出了钱袋。 “想吃啥就点,”她说,“我请你便是。” 那张小脸立刻亮了起来。 “那来只烤羊羔吧!要用鹿酱调,不要那等猪酱!再来只熊掌,炖得烂,记得多加些芍药!汤略清淡些,鼋汤便足够了,店家!店家!鼋怎么也得两尺往上——” 冤大头默默地伸出手,准备将钱袋揣回怀里。 “郎君所说,”伙计端着一锅猪头上来了,“小店都没有。” “你看,我原是要请你的,”她又把手收回去了,“可惜他家没有那些珍馐美味,还是凑合吃一点吧。” 虽然猪头哪怕到了千年后也不太能上台面,但它确实提供了大量的油脂和胶原蛋白,咬一口,嘴里热气腾腾,翻滚着难以言喻的厚实口。 她吃一口,咬一口饼子,又将饼子从中间扯开,一边往里猪头,一边慨现在没有青椒。 糜芳犹豫地看着她,见她吃得香甜,也含着眼泪夹了一筷子,尝了一口。 “腻。” ……她把竹箸放下了。 过了这好几年,熊孩子已经变成熊青年了,但显而易见的心志还停留在熊孩子那个阶段。 “你究竟为何被你阿兄赶出门的?” “我实无过啊!”糜芳很委屈,“我只是张罗在附近买些田地奴仆而已……” 她皱皱眉,“然后呢?” “然后就被阿兄责骂了!”糜芳眼睛里又蓄起了泪水,“没有菜肴,也,也无妨啊……郎君,咱们能换个细些的饼子吗?” 糜芳比比划划跟客舍要细面饼子时,周围也有士人在低声聊天。 她一边吃,一边听,逐渐理解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如果某个地方的权力出现真空,那就一定会引四面八方形形的人,想要填补这个真空。 在这几年间,颍川一直被几方势力拉扯,袁术曹轮占据这块地方,地方官跟着换来换去,房产与土地也在跟着换来换去。 上一家跑了,下一家就跑过来占了,诸侯指派的许城令还都特想得开,要什么文书出什么文书,别说房产和田地给你们,连田地上的田客也买一送一给你们——当然给也不是白给的,给了房屋和土地,自然就得赶紧把粮纳了,明公麾下的将士们还在等米下锅啊! 现在刘备进城了。 作为奉天子讨不臣的汉室宗亲,这位诸侯既有名望,又有实力,那些跑远了的颍川士人也就又一次跑回来了。 回来之后发现自家屋给了别人,自家田也给了别人,他回来了,那些人却跑了一部分,留下了一部分。 最可怕的是,在那些亲曹的人跑掉后,颍川人没回来前,还有青徐的豪强世家跟着过来,也乐呵呵地买起了田地。 ……然后这个官司就打起来没完了。 “你阿兄做得很对,”她若有所思,“这样复杂的境况下,是不该草率置房置地。” “可我姐夫才是这里的主君!”糜芳啃着饼子,含含糊糊地说道,“若我做了太守,我——” “让你当了太守,”她说,“你姐夫的基业就危险了。” 第480章 糜芳对这个评价是有点不意的,那张还沾了点饼渣的嘴撅了起来,跟鸟喙似的。 “郎君当我是不学无术之辈。”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的天赋不在做官上。”她不太有诚意地安抚了一下,“还有,你擦擦嘴吗?” 熊青年很委屈地放下饼子,掏出一块细布帕子擦了擦嘴,“我在家中时,也是时时苦读的,可是兄长小觑我,阿姊小觑我,连郎君也小觑我!谁能看到我的辛苦呢?” 他将身体向前倾了一点,一心一意地想要诉苦,但离得近了,却让她更仔细地看到他的装束。 他穿着半褪的细布直裾是不错的,但领口处就能看到,那下面还有两层的丝绢里衣。 天气已经冷了,里外两件套不抗寒,但现在穿皮袄又有点热,因此多穿几层也很正常——但以那个质地和手工看来,这顿饭就算她不请客,只要他豁出脸皮一件衣服也能抵了。 ……不仅能抵,再打包俩菜回去吃个夜宵也没啥问题。 “……你这样的,也叫辛苦吗?” 糜芳理直气壮地抗议了,“我也是上过战场,见过世面的!我怎么不辛苦!” 她伸手指了指客舍外,“你辛苦,那他们呢?” 有人正从街上走过。 他们的脸是蜡黄的,嘴也开裂了,看不出年龄,只能看到两条瘦骨嶙峋的胳膊,以及布疮疤和血泡的漆黑的脚。 大汉留下来的户籍档案在豫州是彻底蹂躏个稀碎,除了少部分士族能讲清楚自己的籍贯,能证明自己的身份,绝大部分草芥一样的黔首是完全没办法说清楚自己从哪来往哪去的。 他们甚至可能连自己是哪个州,哪个郡的都不清楚,原本一辈子只生活在某一个县中,忽然一下子战争来了,匪盗来了,瘟疫来了,他们就开始跟着人群稀里糊涂地走——因此连这座城到底是什么城,他们进城要做些什么,很多人也是不清楚的。 但进城要查身份,查明之后要给竹筹当临时身份证,城门还有小官吏向每一个进城的人要一枚五铢钱当进城建档的手续费——这就比较麻烦了。 没有钱可以用粮食,用布帛来顶替,但那些已经瘦骨嶙峋的民身上哪来的钱粮进城呢? 但陆悬鱼多看了一眼后就明白了。 有人领着他们走。 那是几个用青头巾裹着头发的壮汉,一人在前面领着,二人在左右看着,还有一人在队尾。 他们浩浩地领着二十几个成年男女从街上走过,不仅陆悬鱼,客舍里也有其他人在看。 那些穿着短褐,吃着炖的鲁汉子们只是看,不出声。 但穿着长袍,吃着素菜的士人倒是窃窃私语起来。 “此时又非农时,”有人这样说,“哪有那许多粮米喂他们?” “正因不在农时,倒了许多!” “若非阀阅,至少也得是个豪富之家,才买得了这许多人口。” 他们这样议论纷纷之后,又有人似乎很有见识地开口了。 “且细思之,寻常一个奴婢也要万钱,现下只要一斗米!便能买上一家子!” “颍王家那个去了的四郎,几位贤弟可还记得?他中平年间买了两个美婢,都要十万钱哪!” “彼一时,此一时也!如今这世道,哪里还有那许多的奢求……” 有人在叹气,也有人仍然在算计,更进一步地品头论足,估量刚刚走过去的那些人究竟值不值得买。 甚至还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穿长袍,但还吃的两个人,并且捧着酒壶过来了。 那位路人脸凑过来,“二位可是初来许城?” 她还没吭声,糜芳先吭声了,而且吭得不太客气。 “足下有事?” 路人脸那张脸迅速地变成了苦笑,“说来令小郎君见笑了,在下初回故土,家中房屋尚需整治,因此不得已出门用饭,只是这客舍的吃喝毕竟……唉,唉,在下素来是个食不厌,脍不厌细的人哪,见了小郎君……” 糜芳的眼睛亮了起来,伸手就请他坐下了。 “足下也这么觉得吗?”熊青年一脸的於我心有戚戚焉,“他家连个饼子都做不好!” “不错!我家中曾养了一个羌人厨子,极擅胡饼,岂不比这里……唉,未知郎君名姓,郡望何处?” 陆悬鱼不为所动地伸筷子继续夹了一块猪头,将面饼得的之后,还不忘记最后浇上一点蒜汁。 路人脸现在变成了不易察觉的嫌弃脸,更专注于找糜芳说话了。 她咬了一大口,微微眯起眼睛,全心全意地受着夹馍的滋味。 店家适时地上了一碗汤,很好,她很欣地冲伙计点点头。 ……不管怎么说,她觉得小陆猪头比那些保护动物好吃多了! 这位凑过来的路人脸姓张,名字她没注意,于是糜芳就喊他张郎君了。 ……果然对吃饭不是很友善。 张郎君凑过来找糜芳攀谈的事,与糜竺不许自己熊弟弟做的事是很相关的。 这位张郎君是本地人,家里也有几百亩的田地,但田客已经被别人拉走了,没人给他种地了。 他刚回到许城,钱粮都不太足,因此很想寻一个外地来的土豪朋友,拉拉关系,共同筹谋一番。 她了一嘴,“怎么筹谋?” 张郎君有点鄙视地瞥她一眼,“足下岂不知而今正是刘使君用人之时?如糜家郎君这样英才,怎能甘心山野,明珠蒙尘呢?” 明珠蒙尘的熊青年欣喜地点点头。 她捧着夹馍的手微微发抖。 “他不甘心,又待如何?” 张郎君伸出竹箸,用箸尖在猪头里轻轻地挑了一块纯瘦吃了。 “我家虽不敢称累世阀阅,在许城倒也有宗族姻亲……想在刘使君府中谋一个职位,再为一二好友谋一个职位,倒也不难。” 他说完这句话,微笑着看向糜芳,“郎君若有意……” 接下来的话就比较顺理成章了。 张郎君家业凋零,想买些人口,但没钱,想找个外地跑来求官的土老板一起合作,土老板出钱,他负责跑官。 ……要说这个模式,其实还真不算离谱。 刘备拿到一个稀烂的豫州,肯定是需要大量地方官吏来重建行政系统的,那哪来那么多官吏呢?从青徐继续往这里调吗?调肯定能调一点来,但人数远远不够,毕竟陆廉送了几万的异族俘虏南下,那边也需要大量官吏安置他们。况且颍川本身就是一个人才大郡,顶级世家在几个诸侯处反复横跳就不说了,没资格跳来跳去但也受过完整教育的士人也有一大把。 阀阅世家的青壮在横跳,老幼都送得远远的,小门小户没那个条件,只能一大家子都回来,想方设法要谋个职位。 她看看这个一边在拉天使投资人,一边忍不住偶尔还往上瞟的士人,心情很有点复杂。 ……但这位好像会错意了。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