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军不利也。”他最后这样简短而矜持地评价了一句。 “阿瞒毕竟如我兄弟,”袁绍沉默了一会儿,“况且我今得了兖州,总要给他寻一处……” “主公宽仁,唉,只是曹孟德久战疲敝,要他留守于此,继续与刘备相峙,不是存恤故旧之道啊。” 于是其他几人也就跟着“有分寸”地给出主公一些谏言。 “听闻曹公素有定西之志,正该为之鼓励啊!” “难道主公便让出关中,不做筹谋么?” 他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并不是与曹有什么仇怨,而是源于一个非常冀州谋士的思路: 许攸立了大功,又荐了曹来河北,他们这是不是要把功劳包圆儿了? 他们包圆儿了功劳,那咱们呢? 曹的鄄城都夺了,怎么还不把家眷送来河北,反而又还给曹了?是不是曹原本就守不住鄄城,正好来的是许攸,两个人坐扣想瞒过主公? 现在主公看许攸千好万好不提,看曹孟德也是心内疚怜惜…… ……那还有咱们什么事儿啊? 他们这样叽叽呱呱地讲个不停,一点也没注意到谋士之间有个身影只静静地听,从头到尾都一句话没有说。 第442章 有功曹拿了记录士兵籍贯姓名的名册进来。 名册原本是用竹简记录的,但这一两年里,青州有轻薄而耐用的纸张传过来,功曹们就逐渐改用纸了。 原本需要几个亲兵搬进来的,山一样的竹简,现在只要一名功曹就能带过来,放在案上。 这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曹还是盯着那册名录发了一会儿呆。 那册纸摸起来很柔软,略有些发黄,墨汁的笔落在上面时,会微微晕开一点墨水,这让他想到了一些模糊的,与战争似乎没什么关系的事。 比如说那个传说中的青州。 那里有在连年征战下,依旧能造纸出书,令天下读书人都十分向往的学,不仅中原许多士人渐渐往那里去,听说隐居辽东的管宁也有意归乡,想要去那里治经典,论学问。 那是曹曾经想要做的事——他曾经想过在遥远的未来,若他能建功立业,令天下重建太平,他要修建一座高台,请天下所有读诗书,有丘壑的名士来他的身边,与他一起谈天论地,写诗作赋。 他的确是有那样出才华的,他这样自信,历史也肯定了他这种自信。 而无论陆廉也好,刘备也罢,他们是不该做到这件事的。 刘备虽然师从大儒卢植,却从未听说写过什么文章。 ……陆廉就更不必提了,她能写正确自己的名字,大概都要耗费老师许多力。 所以他们究竟是如何令天下名士趋之若鹜的? 就因为青州有一个连自己家都守不住的孔文举吗? “主公?” 曹忽然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随意地应了一声,翻开那些卷册来来回回地看。 “青州兵近如何?” 功曹愣了一下。 “他们这些子似乎是……” 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士气低落?” 没有了财物励,说青州兵士气低落实在是一种比较客气的说法。 他们已经渐渐有了溃散的迹象。 这种溃散的迹象到处都能见到,比如说他们不再保养自己的武器和铠甲,比如说他们无论是起、吃饭、行军,都渐渐不再听从军官的号令; 比如说他们在战斗时会推推搡搡,不愿意上前; 比如说他们在扎营时会出去劫掠附近村庄; 他们劫掠过村庄后,总是会点起一把火,将做过的事烧得干净,但他们连劫掠也渐渐有些不走心,比如那些逃走的老人和孩子,他们不会去追——所以等到大火熄灭时,总有人能看见几个茫然的老人或是幼童坐在焦黑的断墙下,无声地对这个世界诉说他们遭遇到的一切。 曹是允许他们屠城的,但屠的应该是他暂时拿不下来的地方,而非他认为已经收入囊中的郡县。因此军官们听闻他们这样胡作非为后,立刻想要用军纪去责罚他们。 他们最终没能执行军法。 那些衣衫褴褛,身材壮硕的青州兵目光凶狠地盯着他们,近他们,发出一阵阵的谩骂声,甚至亮出被他们藏起来的,原本应该放在武库里的短刀。 那些谩骂的内容是军官无法转述给曹的,但他丝毫不到意外。 他们只是为了财物而跟随他,当他无法足他们,这支青州军自然就会渐渐崩溃。 他只是到有些怅然。 ——这支青州军随他多时,人数众多,他努力用财物足他们,放任他们去屠戮劫掠敌人领地上的平民,他们却并不念他的恩义。 陆廉的主力也是青州军,听说她的军纪几乎能用苛刻来形容,麾下的青州军却那样忠心耿耿,为她出生入死。 那是为什么呢? 曹忽然想起那个梦境,这一次,他要亲自敲碎一个陶俑。 他翻阅过这些青州兵的名册后,下达了第一道军令,要求青州军向西行军,去攻打陆廉。 如果陆悬鱼知道曹下达了这样一条命令,她会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她猜不透曹的心思,更想不通他在同刘备对峙的时候为什么要分兵来打她。 她现在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中。 她将主力放在官渡,自己只带了数千士兵,想要在兖州占下一个前哨站,最好能先合围曹,再将许攸赶回河北。 但许攸比她速度更快一些。 他靠着无与伦比的强大后勤,源源不断地将兵力投放进兖州,以鄄城为中心,周围迅速铺开了许多个营寨,逐渐向她近。 那些营寨她想要拆掉是不难的,拆掉任何一个都不难。 但难在她没办法在不损耗士兵的前提下拆掉营寨。 那些营寨里的冀州兵多半是河北世家自己的私兵,至于统领他们的将军,姓什么的都有,姓纪的,姓蒋的,姓孟的,姓辛的,反正都是袁绍麾下有点名气的人物的兄弟子侄,随便翻出一户的家底,那都能闪瞎陆悬鱼的眼。 这种部曲私兵的坏处是进取心很差,想让他们互相配合,协同作战就更难了,他们不仅不会救友军,甚至看到友军有难恨不得大笑三声; 它当然也有好处,就是这些私兵经常都姓一个姓,都世世代代跟着他们的主君生活,当陆悬鱼想要动他们的营寨,干掉他们的主君时,他们是会红了眼睛,跟她玩命的。 于是想要敲掉这种营寨,她需要付出的损耗就有点超出预计了。 但不敲掉它,她的辎重队没办法穿过这种遍地堡垒的地区,为她运送补给。 ……但这甚至也不是最困扰她的事。 今天的陆悬鱼勘察完地形回来了,收获颇丰。 她带回了一些野菜,一些萝卜,一些水韭,还有一些野果,以及几只水鸟。 当她回到营中时,一些眼睛下面青黑一片的小吏迅速地来到了中军帐里。 纸笔已经为他们备好了,看到他们规规矩矩地跪坐下来,准备干活后,陆悬鱼清了清嗓子。 “你们之前做的很好。” 小吏们一个接一个地赶紧将头低下,弯了弯,拱了拱手,表示下吏不敢当这样的夸奖。 “不过那些菘菜和莼菜都要再等十几天才能吃到,咱们还得继续想办法。” 有人悄悄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旁边的人赶紧拽了他一下。 幅度很小,但陆悬鱼还是注意到了。 “他们是兖州人,”她说,“但这也不是咱们看着他们饿死的理由。” 那个人似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下吏愚鲁,但圣贤也只有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的道理,将军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愣了一会儿。 “那些庶民与我们也有怨吗?” “曹数番攻伐,他的钱粮兵卒,难道不都是那些庶民供给?”那个人尖锐地问道,“那些兖州军难道不是他们的父兄子侄?劫掠回来的财物难道不曾用在他们身上?” 她点点头。 “的确是他们供给的。” 帐中静了一下,小吏们面面相觑,那个很是气愤的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但我心中有一个疑惑。”她说。 小吏脸上略有点不自然,“将军有何见教?” “那些供给曹钱粮的庶民,”她问,“里吏去乡里征钱粮,征兵丁时,他们可以拒绝吗?” 兖州人在陆悬鱼的营寨外面开垦了一些被短暂废弃的农田。 现在种粮食已经来不及了,但可以种些莼菜、菘菜、萝卜之类的蔬菜。天气不是很冷,这些蔬菜长得很快,不足一个月就能采摘。 他们渐渐依附过来,其实不是因为乌桓人,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乌桓人。 兖州已经崩溃了。 这里到处都是盗匪,到处都是民,卷到哪里,哪里的村庄就会被摧毁。 当然也有一些小地主能坚强地过这些关卡,但当大boss来临时,他们就无能为力了。 先是程昱不择手段,竭泽而渔风格的征粮征兵,而后是遍地开花的冀州兵营。 那些冀州军对兖州人是没有什么客气好讲的——其实他们也很想客气,奈何他们的士兵也要吃饭,也要穿衣,也要随时来点犒赏鼓励一下自己,那有什么比兖州人的财产和女更能犒赏他们的呢? 于是除了少数能和许攸说得上话的阀阅世家之外,大量兖州人就开始外逃,能逃去徐·州就逃徐州,被水泽与营寨所阻隔,逃不过去的,那就来投奔陆悬鱼了。 小陆将军走进这座被乌桓人劫掠过的村庄时,一片片的草棚倚着那些虽然烧得漆黑,但却没烧酥,因此还能避一避风的断墙搭起来了,那些兖州人从低矮的草棚下钻出来,很是有些紧张,又十分恭敬地出来接她。 她示意黑眼圈的小吏上前,小吏拿出一叠纸张扬了扬,清清嗓子。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