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田豫搞后勤,陈群搞吏治,顺路将邮费给降下来了,这个信就写得频繁起来。 每次只要有辎重队来,就有士兵排队去寄信。 那些信大部分没什么文采,甚至连一点情都没有。 ……纯纯的就要衣服。 ……有不争气的小年轻甚至连钱也要。 ……但这也不是说这些士兵都是心狗肺之徒,只要当面问一句想不想家,家中亲人都怎么样,那话匣子打开之后不仅会说,甚至还会哭。 后方北海郡的女吏们甚至听到过这些士兵家眷的抱怨,大意是“你看看你们教他们学写字有什么用!整里不是要这个就是要那个!多一句话也不问!” 女吏们被骂得有点讪讪的,凑一起嘀咕,有个机灵的就想出了应对之辞。 “阿嫂不知吧?营中写信,原是按字收钱的呀!” 那位妇人听了就一脸狐疑,“按字收钱?” “小郎这样的手书,可是省下了一百余钱的!” 妇人大吃一惊,“这么贵!” 女吏赶紧点头,“小郎年纪虽幼,却是个打细算,很懂持家的郎君呢!” 妇人的脸上终于出了欣而又的神情,握着女吏的手,摇了摇,一点也没注意到对方脸上那略有不安的神。 “……所以,他想要家中为他带条新子,他写了什么?” 尽管汉朝人均只吃早晚两餐,但不耽误中午头最盛时休息片刻。 几个女吏凑在一起,讨论起这件事时,那个机灵的高深莫测了一下。 “你们且猜猜。” 第一个女吏是个端方稳重的,想了一番后开口: “‘阿母体固好,儿甚思母,诸般无事,唯行路辛苦,望以寄,切切’?” 机灵的嗤笑一声,“他若能写出这封信,那位阿嫂怕不是动得双目垂泪,哪里还会同我发牢!” 第二个女吏是个务实的,想了一番也开口了: “‘阿母,烂,两条予我’?” 小女吏摇摇头,“若是这个,我看她也没那么大的气。” “那人到底写了什么,把他阿母气成那样?” 小女吏竖起一手指。 “‘’。” ……这件事后来传到陆悬鱼这里,于是她就时不时要军官们在营中宣讲一番,灌点心灵汤,或者是给士兵们上上基本的作文课。 但这种士兵还不是最差劲的。 官渡南岸不久之前被乌桓人劫掠过,因此目萧条,难见烟火。 但在她打赢了蹋顿之后,南岸突然有了人烟。 那其中有些是黔首,有些是士人,有些是商贾,他们想方设法地租船、借船、蹭船,恨不得挂在船舷上也要渡过黄河,来到她的大营前。 士人有跑来效力的,也有家眷走失,怀疑多半被乌桓人掠了去,因此带了钱粮过来,想在乌桓的奴隶营里找一找,赎人回去的。这种场面通常让人看得很心酸,找不到心酸,找到了更心酸,一家子抱头痛哭过后,再给军营留下银钱粮帛,哪怕陆悬鱼下令说不许收这个钱,也总有人在营前洒了钱就跑的……但总归还是让人看着眼眶酸。 商贾们腿就比较长,跑过来是为了做生意,当然也有明人会先给军营送几十头牛羊,想先在小陆将军这里递个名片,要是小陆将军没空,那张将军、太史将军,还有北海的田使君也在这里,能见到任何一位贵人都是极有面子的事啊!接下来做生意不就成了吗! ……至于做啥生意,啥生意都能做!军队要不要粮食?要不要布匹?要不要骡马,要不要船舶?你下订单就成!缺什么咱们都能想办法! ……哦你说没钱?没钱没关系!别的武将有今天没明天的现钱现结,刘使君麾下的将军们,信誉好得很!尤其是小陆将军!你痛快地买!到时候咱们去剧城找田使君结账就行! 陆悬鱼听到这话时,就没忍住看向了田豫。 “田国让而今也这么有钱了!”她慨了一句,“谁能想到当初还拿坚壁清野过的宅院骗我一个金饼呢?” 田豫似乎很不想接这个茬,但在大家的目光中,他还是接茬了。 “嗯,北海的财货,在下就是这么攒来的。” 他停了停,又看向了陆悬鱼,“将军平花用,尚安乐否?” ……确实还香的。 第429章 除了一竹签所代表的财物之外,对于士兵们来说,这场大捷还有很多可以享受的庆典与乐趣。 比如说那些富商过来是想跟军队做点生意,而跟过来的黔首和货郎则立刻弥补了士兵们这几个月的艰苦行军和一场场大战的疲惫辛劳。 陆悬鱼没空走出去看一看,她有太多事情要忙,但赵六是有空换个岗离开中军营,去寻自己的老乡们聊聊天吹吹牛的。 一出辕门,外面立起了一片片高低不平,材质各异的帐篷,帐篷彼此间还要留一点空隙摆货或是挂起悬帜,有时谁家的悬帜飞了,飘了,或是不小心尺寸有点儿长,盖过隔壁家的悬帜了,那就要引来一阵骂声,要是两家都是泼辣人,真人快打也是有的。 再往里走走,有卖豆腐的,卖烤的,卖水果的,卖酒的,卖水果酒的,不过以官渡以南被乌桓人劫掠过的繁华度来说,这些小摊已算家大业大,因此数量并不多,竞争也不算烈。 竞争最烈的还是一个个小帐篷门口坐着的妇人们,毕竟她们的生意成本特别低,有双巧手,再来点针线就能开张,若是再带上一套尺剪,一天做个几套衣服出来,那贫致富就有望了。 于是士兵们围着这种帐篷打转的频率就特别高,毕竟能选中一个心灵手巧物美价廉的裁的话,那就再也不用写妈妈见了就想打的信了呀!要是那个小兵原本就是个单身狗,那盯着这些小妇人小娘子的目光就更热切了! ……不过赵六出营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田使君见有百姓前来趋附,便立刻下令派了些官吏过来,各个都带着上官盖过印绶的文书,一部分穿着制服,在这里执法,另一部分穿着和兵卒无二的衣服,在这里钓鱼执法。 不管是见到缺斤少两的黑心小贩,还是跟裁小娘子拉扯不清的士兵,反正一律拉走,分辨清楚后敲几子再送回来。 这个行为如果是陆悬鱼见了,会觉得有点过于不见外的古怪。 毕竟不管东郡也好,陈留、济也好,那都不是她的管辖范围,人家跑来跑去都是自由的,最多咱们也就是约束自己士兵罢了,敲人家老百姓子干嘛呢? 不过话说回来,这时代似乎大家都觉得,行军打仗时,军队对周边地区是有临时管辖权的,大概这么想的话法理上也不算错了。 ……错了也没人敢说错。 ……就是没有那种飞狗跳的热闹了。 ……要知道古往今来的大家都看打架的。 除了看不到打架之外,其余娱乐倒是都还有。 比如说在营中难得洗热水澡,要是寒冬时节柴草难寻,几个月不洗澡都是有的,但在这里只要花个几十文钱,就能两桶热水洗个澡,要是再花点钱,还有二把刀的医师不仅给捏捏腿脚,还能贴个千金膏; 再比如一人收一两个钱的傀儡戏,虽然木傀儡制劣造,但小兵们还是能看得津津有味; 当然也有失了田园亲眷的小妇人跑来做起历史最古老的行当,要是能找到个单身的当长久夫当然好,水夫也不挑啊,大军随时开拔,走得慢些她们还能跟上,要是急行军,这钱多半就只能挣这么几天的。 大商人梦想着能寻到机会跟将军们拉拉关系,也搭上刘备这条船;小商贾梦想着发一笔财,回去买地置仆更上一层楼;那些无依无靠的妇人则梦想着靠着这些刚得了赏的士兵,度过即将到来的冬天。 赵六已有室,对这些倒是看得很寻常,但有些没娶媳妇的,又或者是娶了媳妇也想当渣男的小兵会带着小妇人出来吃饭,然后这座临时市廛里某家狗摊子就特别的热闹。 老板一锅接一锅地煮肥狗,一罐接一罐地盛出来往席子上端,没有案几也没事,反正吃喝的客人原本就不挑剔,他家的炖又特别的香,引得小兵们就都往这里跑,小妇人也跟着往这里跑。 赵六看得馋了,也要了一份,坐下准备吃。 守在锅边煮的姑娘忽然看了他一眼。 姑娘生得并不漂亮,脸上有几个麻子,但身材高挑,手脚利落,捞切饼算账找钱都十分利落——尤其是这些付账的士兵有些拿的是银子,有的拿的是五铢钱,有些拿的是布,有些拿的是粮食,她也全然都不为难,换算得快极了。 ——这样的姑娘别说是寻常汉子见了,就是汉子的爹妈见了,那也是一点病挑不出来,立刻就想找媒人上门说亲的吧! 所以她端着一罐炖放在他面前时,赵六就没来由的有些紧张,想到了一些有的没的,彩的刺的冒险的遗憾的,最后思绪还是停留在自家媳妇那高高举起的藤条上。 他没来由地缩了缩脖子,于是姑娘上下打量一番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这位造士……” 她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女郎家这炖香极了!”他紧张地说,“和我做得一样!” 女郎沉默了一会儿。 “原来造士不是并州人啊。” “……并州人?”赵六有点懵,“女郎寻并州人何事?” “也不独我一人,”她说道,“市廛众人皆想见一见他们啊。” 那些坐在席子上吃吃喝喝的人,在帐篷里补补的人,还有天不亮就出门去砍柴挑水,回来准备开简易澡堂的人,他们原本的生活都不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秋天,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季节,他们可能在地里收割,累的酸背疼,可能在筹备买粮,紧张地检查自家粮仓,也可能准备趁着这个冬天将自家女儿嫁出去,于是每天纺线织布忙个不停,一心要裁剪出一套美绝伦的嫁衣。 然后乌桓人来了。 乌桓人焚烧了村庄,杀死了平民,劫走了牛羊与粮食,当然也有许多人逃过一命,他们也许是藏在附近山里,也许是藏在自家地窖里,也许只是装死,而大火烧榻的房梁恰恰没有砸中他。 他们活下来了,他们甚至能蹭一条船跟着渡河,跑来小陆将军的营前做起生意,赚一笔钱来贴补损失,他们已经幸运到应该涕零自己命运的程度。 但他们终归活得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哪怕重新拿起针线,或是拎起柴刀,甚至是坐在席子上,脸笑容地端起陶罐,一口一口吃着热气腾腾的炖,他们与跟从前不一样了。 他们没资格去怨恨乌桓人,也没有力量去报复乌桓人,他们当中最强壮的汉子也只有砍柴种地,放牛养猪的本领。 原本这些本领已经足够他们自食其力,顶天立地的活在这世上。 但是乌桓人来了,这些本领突然就不够了。 他们是怎样活过这两个月的?也许他们并不是“活”过,而只是“熬”过,但他们终归是活下来了。 他们跑来小陆将军的军营外,做起了生意,换些粮米布匹度时,也在相互打听——那个杀了蹋顿的将军,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一定是小陆将军最器重的人! ——说不定还是小陆将军最喜的人! ——听说他貌若好女,玉树一般顾盼生光,这样一个美貌郎君竟然能上阵杀敌吗? ——也说不定其实是个黝黑汉子,又高又壮,跟一座浮屠塔似的。 ——这可太荒唐了,浮屠塔要怎么博取小陆将军的心啊? ——张将军阵斩了蹋顿!你要是能阵斩蹋顿,小陆将军也不在乎你这一脸的麻子!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