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将军何不以逸待劳,偏要应荀文若之意,攻打乌桓呢?” 陆廉似乎发了一会儿呆,因此没有回答张邈的问题。 青州离东郡不过数百里,但却好似已经离她很远了,远到田豫就快想不起她的模样。 他似乎本也没想。 他将府库中的布帛都取了出来,分给北海郡的妇人们赶制冬衣,并且要求下属的小吏验收时一定要加倍小心,不许以次充好,更不许偷偷藏下布料,将士兵的冬衣裁剪过小。 除此之外,东海、琅琊、东莱几郡的各项军需物资还在源源不断地向着剧城汇聚。 他忙得宵衣旰食,想不起来陆廉的模样,再正常不过。 但小吏们却会在私下偷偷地说,使君深居郡守府中,外间点卯打更之事与他无干,为何批写公文时,听到更夫敲着焦斗走过,就要发一会儿呆呢? 有年轻小吏趁着递送公文的间歇,悄悄问起过这件不起眼的小事,这位堪称陆廉的“我之子房”的年轻使君愣了一下。 “我只是想起未及弱冠,出仕平原县丞时,曾待更夫十分无礼,”他笑呵呵地说道,“还好他不计较,因此每每念及于此,总自觉有些羞愧。” ……这是什么怪话,莫说现在田使君已是两千石的贵人,便说一个县丞,那与更夫黔首自然也是天上地下。 但立刻有老吏一脸恍然,拉扯着同僚走开,留使君自己在那里出一会儿神,再继续案牍劳形。 他的思绪偶尔会跟随北海郡的秋风而起,飘飘渺渺地去往北方的平原。那里已经是袁谭的大本营,城墙是反复加固过的,士兵自然也是气宇轩昂的,不比他们从前在那里,为了省下几个钱,他竟然能背了几十斤的竹简追去博泉,分了二将军和她的钱走不说,连那几个小金饼也不曾留下。 现在他经营北海许久,总算攒下了些许家业……也不知她行军在外,宽不宽余? 朝霞将黄河北岸这片平原照亮时,红云一般的军队也将要拔营启程。 在那仿若薄雾的淡红光晕中,荀彧上前了一步,引得马上的陆悬鱼愣了一下,以为他要说些什么高深莫测的话,毕竟当初第一次见面时,这人话说得一套一套的,反正不管她听得懂听不懂,他那个名士的人设是不倒的。 但荀彧只是仰起头看向了她,而后深深地行了一个揖礼。 ……这人心里想些什么,她是一辈子也不能懂了。 当陆悬鱼的军队一路向西时,与之前很肖似,她很快就遇到了一些零散的乌桓部族,这些小部族和鲜卑人的觉很像,驽马,破衣烂衫,劣的武器,其中很多人甚至本不骑马,就浑浑噩噩地跟着过来,把东郡这点能抢到的东西再抢一遍,抢不到的就干饿着。 一见了她的兵马,这群乌桓人立刻撒丫子开跑,而且跑得半点不似演戏,都是真心实意地四散而逃 “蹋顿大单于不许我们同他抢船!”那些乌桓俘虏立刻嚷嚷起来,“他自己吃得可了哪!我们又没吃没喝,总得想点办法!” “他的兵马可不像我们这样!他有数千匹战马!各个膘肥体壮!” “膘肥体壮?”有亲兵不相信地笑了一声,“那怎么不来同咱们将军决一胜负?” 一群俘虏缩头缩脑,但她倒是回答得很快,“东郡的粮食早已收尽,他们如何肯来?你看这些乌桓人,哪里有粮食,他们去往哪里。” 哪里有粮食呢?至少要到陈留吧? 这一路遇到的乌桓人很多,但有一战之力的却堪称寥寥,他们就好像是被蹋顿随便丢出来的炮灰,想怎么打一顿出气都可以,于是渐渐旳,她还不曾察觉时,行军速度悄悄加快了。 这不是她自己的意图,但军队也不是由她自己一人组成,那些从上到下的将士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道理。但不管怎么样的道理,顺风仗总是人人都打的。 ——乌桓人很菜,蹋顿很肥。 当这个想法不知不觉刻进士兵们的头脑中时,他们自然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行军的速度。 直到陆悬鱼离官渡只有五十余里时,她才猛然察觉到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第412章 官渡毕竟不是大漠,乌桓人与鲜卑人也确实有些习相似。 比如说双方都有骑兵,但人数最多的兵种仍然是步兵,他们与平民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是族中青壮年男子,尽皆充入军营,于是他们也自然带上了大量奴隶,甚至还有一些妇人,用来承担运送辎重等劳役。 这样的前提下,再加上双方都派出大量斥候,想要像当年的匈奴那样隐藏行迹就很不容易,因此陆悬鱼没有花很久的时间和力气,就追踪到了蹋顿的主力。 他的主力并未渡过黄河,甚至还从官渡继续向西缓缓撤退,走得不快,但考虑到双方的距离,再考虑到双方的人数,这种行为就有了特殊的意义。 他不愿意与她战——这是听说这个消息后,绝大多数将士的反应。 这岂不是太正常不过了吗?他们在埋锅造饭,吃过一顿朴素得没滋没味的晚餐后,一边对着夕打嗝放,一边这样议论纷纷。 “咱们将军可是威名赫赫的陆辞玉将军,”有东莱兵这样评价道,“莫说是这群胡儿,我看袁绍也未必敢来哪!” “不错,他必是怕了,想避过将军一头,”于是也有北海兵跟着分析起来,“你们记不记得,咱们来时曾见过路上那些鲜卑人?看他们被将军打成了什么模样!” “况且你们再想想,那时将军身边有谁?” 那个老兵抛出了这个问题后,一群青州兵立刻心领神会地拍拍肚皮,“是那群兖州人哇!” “那群种地的、放牛的、赶车的、挑粪的,他们哪里会打仗!”老兵大声说道,“将军带着他们还能大破鲜卑人,现而今咱们来了,岂有不如他们的?蹋顿见了咱们,怎么不跑!” 听了老兵都这样笃定的语气,新兵立刻也就跟着遐想起来——将军何以行军这般谨慎哇,是怕咱们跑不动吗?每天再多行十里!不!二十里!咱们也能吃得住!咱们这些人难道是怕辛苦的吗?! 他们脚上确实曾经走出过水泡的,白天磨出来,晚上就要挑开,一层叠着一层,逐渐就成了脚上的老茧。 从北海一路走到官渡是什么概念?这可不是容易之事——他们长途行军,确实也有些疲惫,但心里确却是火热火热的。 那些老兵家里已经有了田产,儿子的聘礼,女儿的嫁妆,父母的寿材,一样样都攒了出来,每每回乡,都有说不尽的热闹与荣耀。 因此新兵们也就渐渐眼热起来,他们可没有这样的家产,因此想建功立业的心,比谁都胜! 于是有人心思活络起来。 “青牛,你不是有个同宗的兄长在中军营?”那人拽了身边正在抠脚的年轻人一下,“要不,你替咱们寻了那位贵人,说说话?他可是能见到陆将军的人哇!” 陆悬鱼还在帐中盯着分辨率非常马虎的地图看。 十年前她曾经路过这里,带着同心、陆白、四娘、小郎、阿草,还有李二从这里经过,那时她见到的是目荒凉,路边的长草里时不时都能见到白骨。 她会四处走一走,猎些飞禽走兽来填大家的肚子,或者用打来的猎物去附近村庄换一点粮食吃。 ……这活一般就得李二来干,因为她在陌生人眼里总是不讨喜的。 ……但也不能完全让李二来干,因为那些已经非常凋敝的村庄里剩不下多少淳朴善良的人,他们见了这一群妇孺,也常会起些坏心。 但那些村庄在胡人反复的收割中已经彻底消失了,而她即使努力回忆,也无法描绘出一张完整的郏城周边地图。 于是她在防守反击当中特别有用的脑内三维地图技能就没什么用了,这里完全是开了战争雾的。 乌桓人的主力在缓缓后撤——这是真的,但仅凭这一点是无法得出有价值的结论的。 他为什么会后撤,因为粮草吗?因为老家出了什么事吗?因为曹刘在豫州的战争已经分出胜负了吗?还是因为他得到了袁绍的命令,准备整合兵力,共同发起攻击呢? 她盯着地图发呆的时候,帐门口轻微地传出了一些说话声,声音很低,但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赵六在和端着餐盘的小五嘀嘀咕咕。 过了一小会儿,小五似乎被说服了,将餐盘递给了他,于是这个手大脚的亲兵端着那一碗汤,一碗饭,还有一碟咸菜就进来了。 “什么事?”她问。 赵六吓得手一抖,餐盘里的汤碗就差点落下去。 她手疾眼快地伸手端起了那碗汤,避免了惨剧发生。 “将军如何得知?!” “我当然知道,”她又问了一遍,“究竟什么事?” 赵六站在她面前,看起来很是苦恼,很是羞窘,但苦恼中又有一丝盼望,羞窘里还有一丝得意,这副神情让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磨磨蹭蹭进来是做什么的。 “将军,咱们前几走得是极快的,现在忽又慢了下来,这如何能够追上乌桓人?”赵六了手,“将军?” 她端起饭碗,“你也觉得蹋顿是惧怕我吗?” “我们将军天下无敌!”赵六想也不想,声音洪亮地吼了出来! ……这个饭碗就差一点掉地上。 两万人的军队行军时是非常不便的,一千人一座小营,五千人一座大营,这就是四座大营,还不算辎重营与民夫营。因此出帐望一望,连绵不绝的帐篷与栅栏似乎一眼望不到边。她想寻太史慈和张辽说说话,要么找人去他们营中唤他们过来,要是人家在巡营呢,一来一去就得天黑。 她就机智地跑过去了。 ……太史将军还没吃饭,刚洗过澡,整个人漉漉的,脸也红彤彤的,见到她就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辞,辞玉何来?” “蹋顿一路躲,我一路追,这样行军,我心里不踏实,”她说道,“想寻子义说说话。” 太史慈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刚想说点什么,一瞥见她身后的张辽,又立刻调整好状态了。 “将军莫不是担心他设伏于途?” “他也许是在路上埋伏,也许是想要寻一个决战的好地方,”她说道,“总归不是惧我。” 他走得很慢,但并不慌张。斥候们又报告她说,蹋顿行军时颇为仔细,无论辎重还是民夫,都不见分毫散漫,虽然比不上中原这些诸侯们的军队,但已经是难得的军容肃整了。 比起乌桓人,鲜卑已经衰落之至,魁头和骞曼都还想跟她较量一下,何况是乌桓最为强盛的蹋顿大单于呢?他这样行军,怎么会没有野心呢? “既如此,将军或可谨慎行军?” “若是咱们再这样缓行,多半军中会有怨言,但这也不算什么,子义治军我是放心的,”她说道,“我只担心蹋顿在等一个时机。” 行军时再如何谨慎,这几万人是绝不可能踩着方阵前进的,他们一定要变成一字长蛇,于是前后军之间隔个几里地都是常见事。 “若蹋顿设伏于途,”张辽忽然说道,“多半要有骑兵接应。” “而且须得是一支能令我首尾不得相顾的兵。”太史慈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再考虑一下袁绍的骑兵,她也明了了。 “文丑,或是鞠义。” 蹋顿的确在慢地同她兜圈子,这支乌桓主力穿过一片大泽时,甚至因为蚊虫与泥泞多出了不少病号和伤员,这些人当中一部分还能继续坚持着前进,还有一部分不免就要被抛弃于野。 比起陆悬鱼的兵马,他的手下自然抱怨的人更多,但这些声音丝毫差传不进他的耳中。 大单于虽然是个豪仁义之人,但也不是没有雷霆手腕,谁也不想挑战他的权威,因此乌桓人至少在他面前还是保持了乖巧的沉默。 但外表豪的蹋顿比谁都明清醒。 他这样耐心地等了很久,每天都仔细地听取斥候们的回报,然后对身边之人叹:“陆廉行军果然整齐有度,她要是愿意来依附我,我这些儿子她随便挑!” ……这个话就不太好接。 但蹋顿还在继续赞叹,“她若是愿意来教一教我如何行军,如何排兵布阵,我这些儿子也随便她挑!” 心腹终于听不下去了,“陆廉出身卑,哪比得过袁氏女呢?大单于同袁公联姻,来所获岂止兵马数万!” “这话自然是不错的,”蹋顿笑道,“但总归要胜过这一场才有来。”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