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了吗?” ……他懂什么了?他低头再看看那玉,又抬头看看她。 他们想要助他一臂之力,令他成为鲜卑各部的首领,却既不给他旁的助力,也不给他什么明确的指示? 只有这一枚棋子? 这东西能干嘛用?要是一匣…… 藏貊那转动得并不快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想法。 看到这一枚棋子,他立刻就想得到一整匣完整的黑白十二枚六博棋,他会这样想,旁人也会。 那位女将军一直在观察他的神,直到此时,她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藏貊了然了。 范城以北不足二十里之处,骞曼终于扎下了大营。 比起损兵折将,被千余骑兵追杀得仅以身免的魁头,骞曼主力未损,尚有一战之力,其实本不用这样大动肝火的。 但他仍然非常烦躁,在营中拔刀杀了几个俘虏气,而后又拎起鞭子,将几个一直在他身边服侍他的奴隶狠狠打了一顿,这才算渐渐消了气。 死掉的俘虏是不会再挣扎了,伤痕累累的奴隶也不会反抗,他们只会身是血地或被人抬出去扔掉,或是自己艰难地爬出去,找到灶坑,将一把烧尽的草木灰洒在身上,就算是已经治疗包扎过了。 骞曼一点也没有注意过他们,他还不到二十岁,很是年轻,但已经有了足够的野心,因此这些琐事全不在他眼中,他只全神贯注思考自己的伟业。 在这场战争之前,他已经数番派出骑兵去探查范城和仓亭津,想要寻出弱点,伺机下手。 但经历了数番战争之后,这一城一寨都已经非常坚固,范城的壕沟宽且深,仓亭津更是驻扎在这片浅滩上唯一能立足之处。 骑兵不能用来攻打一座坚城,也很难踩着松软的石滩去进攻一座营寨。 他又考虑过派出骑兵劫掠沿途平民,但数次手后,对方便派出了兵马在沿途护送,那些士兵之中甚至还有妇人! 妇人!妇人怎么用来打仗呢?!尤其还是汉人的妇人,她们不都是如牛羊钱帛一样的财产吗?!可她们不仅能打仗,而且还用了他闻所未闻的武器! 她们手中的弩装填一次,可发十矢!于是只要冲进百步之内,哪怕是互,骑兵们也再讨不到好——天底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东西! 骞曼发了这一通脾气后,便下令要各部头人前来议事。 他是檀石槐的子孙,他的祖父戎马一生,尽据匈奴故地,打下了东西万四千里的疆土!他也要如此!他要率鲜卑的铁骑,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 这位年轻的部族首领这样亢奋地下令时,藏貊正骑着一匹驽马,回到他那位置既偏,离水源又远的部族之中。 没有哪一座帐篷是没打补丁的,甚至有的人只能天而眠,他们在小声嘀咕这一仗过后,骞曼又得了多少战利品? ——那其中也许有几匹油布吧?咱们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不能换了来?现下天气热,又旱着,倒还无事,若是这样淋几场夜雨,儿郎们多半要生病了呀。 ——咱们的头人都不见了!他又没有几个兄弟,咱们还指望能得什么!别将咱们部族并了,都充了贵人帐下去作奴隶,已经算是开恩了! 于是有人又呜呜地哭起来,直至远远见了头人回来,这些衣衫褴褛的鲜卑人立刻天喜地的了上去! 只要头人还在!他们便是睡在天里,也不怕被当作奴隶抓走了! 藏貊环视着自己的这群族人。 汉军那样强壮,连妇人都那样强悍,她们平睡在什么样的地方,吃的是什么样的食物? 自己的族人呢? 他下意识伸手去袖子里,摸了摸那枚温润明净的玉棋子。 内心那些混而恐惧的雾仿佛悄悄地消散了。 范城附近的农田都收尽了。 但是想晒就未必有那个条件去晒,毕竟这些农人不得已都涌进了范城,于是房前屋后到处都有晒谷子的,还有人奢侈一把,将粮食打成了饵糕,趁着大战间歇,赶紧享受享受。 张超进城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热闹景象,甚至吃饭时也上了一碗饵汤,里面不加油盐,只加了一点糖,吃起来甜滋滋的,清凉又解暑。 张超尝了尝饵汤,又看看陆白。 “陆校尉当真以为那个胡人能成大事?” 陆校尉喝了一口甜汤,吃了一块雪白的饵糕,“若是个能成大事的雄主,我岂能留他?” 她放下碗笑了笑,“孟高公,天下哪有一定能成的计谋呢?” 当初张超张邈等人心谋划,趁着曹出门打仗,拉来了吕布给兖州掀翻了。 吕布是何等勇武之人,身边既有谋士,兖州又有那许多世家支持他,最后该败不是照样败了? “那陆校尉为何又行此计呢?” “若是魁头与步度待骞曼如亲弟,骞曼待他二人亦如父兄,哪有咱们用计的余地?”陆白抿抿嘴,“步度既然统领数部兵马,魁头又领残部而去,咱们且先守一守,他们心浮气躁时,便可见分晓。” 张超叹了一口气。 天下没有必成的计谋,却有不败的将军,若是陆廉在此,他们必是不须笼城坚守的。 但无论他也好,陆白也罢,都没有陆廉那种战争天赋——那实在是不世出的天赋。 “陆校尉为行此计,将那样的宝玉也舍了出来,”他说道,“你那一匣玉棋子丢了这一枚,岂不是憾事?” 陆白沉默了。 她脸上的神情似乎带了些惋惜,带了些怀念,但最终还是静静地笑了。 “孟高公,其实一匣棋子,我也只剩那一枚罢了。” 尽管藏貊的部族连火把也不舍得点上几,但骞曼的中军营却是灯火通明,其中又飘出了美酒的香气。 除了吃喝之外,关于整备之后,该如何再次进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二张既分兵范城,濮必定空虚,我们若以声东击西之策,令兵去攻濮,二张岂不心慌?”步度这样分析道,“待他回防时,我军可陈兵于仓亭津北,伺机攻下渡口。” 当他这一番深思虑的话语说出来时,立刻有几个老成的头人表示认可。 “只要拿到仓亭津,便可渡河!” 骞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这样放过东郡,放过陆廉么?” “大袁公派了颜良张郃数名猛将去攻陆廉,皆不能胜,我军何苦与之争斗?况且东郡久经战事,已残破不堪,”步度的思路极为清晰,“咱们若是尽快南下,无论兖徐,进可断陆廉粮道,退可大肆劫掠,岂不便宜?” 上首处的少年看了看周围部族头人赞许的目光,又看了看自己这位兄长。 他的脸明显沉了下来。 夜渐渐地深了。 首领最后也不曾做出决断,众人走出帐篷时,不免悄悄地议论,觉得还是步度的谋略更胜一筹,堪为部族中的智者。 藏貊在大帐外走来走去,有蚊虫扑面而来,又被火把的浓烟熏走。 帐中火光摇曳,身影也跟着摇动,隐隐便有骞曼高声训斥传出。 步度仍在劝说这位年少的首领。 “首领若是担心后路被断,实是大可不必,乌桓人将至,东郡便是一块死地,咱们便是攻下范城,陆廉领军亲至,又当如何?不若避其锋芒,方为上策啊。” 骞曼的五官可怕地动起来,“我为何要避她锋芒?” “……首领?” “你忘了自己是檀石槐的子孙!我却不曾忘!”他高声道,“我岂胜不过一个妇人?!” 步度脚步匆匆地走出去时,脸怒,忧心忡忡,周围的守卫目光都追随着他,谁也不曾注意到那个小头人又一次走进了大帐。 这个少年首领还未从愤怒中冷静下来,案几上的杯盏被推落在地,染了那片美丽的地毯。 ……那的确是一条很厚实,很美丽的毯子,而且足够大,大到若是用来搭一个毡房,至少能容纳七八个人不必睡在草地上。 但骞曼没有注意到藏貊转瞬即逝的目光,他仍然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句: “尔为何来!” 这个圆脸的小头人连忙摆出了一张谄媚的笑,“我刚刚在大帐外的草丛间,见到有东西在发光……” 骞曼愣住了,“发光?” “是,是,”他掏出那枚玉棋子,姿态恭谦地递了上去,“这样的宝物,必然是首领的……” 他小心地探看着骞曼的神,“这……这若不是首领的,那刚刚在大帐外走动的……必是步度兄弟?” 火光幽微,那枚温润无暇的玉棋子在骞曼手中闪闪发光。 他的眼睛里也升起了一股幽暗的火光。 第399章 “这的确是我的东西,”骞曼最终这样开口了,“辛苦你替我取回来。” 他在说这话时,神情有些不自然,沉沉的,但又极力装出全然无事的模样,藏貊立刻便明白了。 他小心地躬身退后,帐门口的奴隶替掀起了帘子。 那是两个年轻的鲜卑奴隶,身材强壮,古铜的皮肤在月夜与火光中微微闪着一点光泽,上面的伤痕便显得十分清晰。 藏貊原本对此是视若无睹的,头人都会鞭打自己的奴隶,但一般都在他们做错事时。有些乖巧伶俐的奴隶不仅不会被打,甚至还会被头人视为心腹。 但骞曼有些不同,这还是个少年人,心中还残留着小孩子特有的残忍,因此时不时便以鞭打奴隶为乐。 比如这两个守在帐门口的奴隶——藏貊看了他们一眼,心中忽然微微一动。 “今首领可责罚过你们?”他在出了帐后,小声地问了一句。 那两个奴隶惊讶地彼此看了一眼,齐齐将头低下。 藏貊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小盒油膏,递了过去。 奴隶吓得变颜变,“贵人这是……?” “打仗前带的,还好没怎么用上,”藏貊笑呵呵地说道,“拿去用便是。” 他一脸的不在意,仿佛那盒油膏真是什么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在将要走出中军营时,这个圆脸胖子又悄悄回头去看。 那两个奴隶围在一起,似乎很动地在说着什么,一个人拿着油膏,悄悄去后面奴隶住的帐篷去了,另一个目视着他离开,刚准备转过脸时,藏貊赶紧溜出了中军营。 门口只有一个奴隶心不在焉地守着,但骞曼竟然没注意到这件事。 他全部的心神都被那枚玉棋子攫取了。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