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弩齐发之下,有些始终没能抢夺到铠甲的鲜卑骑兵顷刻间便被成了筛子,还有些穿了甲的侥幸躲过了第一轮箭雨,想要反击时,汉军的骑兵已经冲到了面前。 于是锋迅速变为了胡人所悉的溃散。 他们是很擅长逃跑的,尽管有些人的战马比不过并州军,但他们当中的首领还是有一匹十分神骏的好马,尤其他身边也有十余个族兄弟为他杀出一条血路。 他几乎已经逃出去了!那些汉军追不上他的马,弯弓搭箭时,他已经跑出百步之遥了! 当那个士人终于攒匀了一口力气,将车帘悄悄掀开,往外看时,这架停在高地上的马车正好望见了下面的一幕。 先是有一个披散头发,下巴没有胡须,而是有好几道刀疤的胡人骑马跑过了山下的这片原野,他身边只有三四名骑兵追随,而且其中两人后背上都扎着箭矢,脸上也是血迹,狈至极。 当他们跑过去后,立刻又有十几名汉军骑兵追了上来,有人持槊,有人拎弓,也跑过了这片原野。 而后又有两人跟在那十几名骑兵后面,到了这里却忽然勒住马,停了下来。 那两人看打扮都是武将,一人高大些,一人瘦小些。 小个子勒住马后,伸手从背后取了一张弓,一支箭,遥遥地就瞄向了前面那个异族首领。 山坡上悄悄围观的士人心中又起了一股鄙夷。 那个异族首领已经跑得就快见不到背影了!这样一箭有什么用!他虽不曾从戎,但君子六艺也曾习过,略间也知道那个胡人跑出快三百步了! 他就算有一双千里眼,天下也没有这样的弓—— 那个小个子忽然放手,箭羽如同星一般,带起一道寒光,向着胡人的方向而去! 远处忽然响起战马嘶鸣,而后便是金戈相之声! “落马了!将军!将军!” “贼首已擒!” “那一箭中了!” 他目瞪口呆地趴在马车上往下看,不过片刻,那十几名骑兵已经驱赶着战马,驮着几个血淋淋的胡人回来了! 这是哪一位将军?!这!这必是名震天下的文丑将军!听说他是河北名将,大小征战数百仗不曾落败,这必是他来解救东郡百姓于水火之间! 旗兵终于追了上来,于是那数面旗帜也就再清晰不过地映入眼中。 他是应该到一点羞愧的。 但当这个年轻士人冷静下来之后,立刻察觉到更大的羞愧淹没了他。 士兵们在他们的将军身边越聚越多,他们呼着,簇拥着,伸手去扒拉那个被落马下,一命呜呼的首领尸首,准备替将军砍掉他的头颅。 但也有人察觉到山坡上的马车,于是策马上前,想要询问究竟。 尤其是那个脸苍白,作士人打扮的年轻人见了他们之后,立刻缩回了马车中,这看起来就更可疑了。 “你是何人!”两名旗兵上前,大声问道,“缘何在此?” 车夫立刻絮絮叨叨地讲起了他家郎君的名姓与郡望,官职与地位,但这一番说辞并没有令两名骑兵消掉疑惑。 “你家郎君为何不肯出来一见?” 车里一声也没有。 有一名骑兵掀起了车帘,皱着眉头打量里面的人上下几眼,又了鼻子,忽然就明悟了。 “莫放在心上啊,小郎君,”这个并州骑兵笑嘻嘻地说道,“子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当他语气轻松地说完这句话时,视野余光里忽然见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那东西离他很远,只因为这个并州骑兵站在高地上,才会看见。 穿过丛林与田园,丘陵与村庄,在西北方向的远方,又有浓烟升起来了。 第389章 涌进东郡的鲜卑人越来越多了。 那支率先自河内南下,突入东郡的鲜卑部族有数千之众,已经是鲜卑当中排得上的大族,族中男子皆骁勇善战,才有一马当先的勇气。 尽管他们在东郡肆没几便被陆悬鱼所破,但他们押送回去的汉人与财物已经被其他部族或者亲眼所见,或者亲耳所闻了。 他们抢了男女数百户作为奴隶,又劫了些粮草财物,其中贵重的东西不算很多,但仍然在耳口相传中变了个模样。 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鲜卑人兴奋地对自己的头领说,东郡是中原腹地的大郡哪!什么叫膏腴之地!这就是膏腴之地!那里的人穿着美的绸缎,赶着肥美的牛羊,家里的粮仓得都要下来!听说那个部族抢了几万男女,黄金白银不计其数!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大笔犒赏不说,还有汉军的人头可以带回去领赏! 快些!再快些!要是慢了一步,陆廉的人头就要被他们先割了去了! 在她大破那支鲜卑部族后,数里不停地撞上怀揣着这种黄金梦的鲜卑人,他们都会试探地先骑一轮,看看情况再冲过来,见形势不对想逃跑时,凭他们的驽马常也跑不过并州骑兵。 而后或许是汉军大胜的消息传出去了,鲜卑人忽然地又藏了起来,很难再抓住了。 数量虽然越来越多,但想见到他们却越来越难。 与陆悬鱼手过的任何军队都不一样,这些鲜卑部族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少则数千,多则上万。 实际按照她后来的估算,进入中原的鲜卑部族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他们当中少的不过数百人,甚至还有数十人的小部落,平时也是被大部族欺□□骂,为奴为婢地生活,此时听说中原有战事,也兴冲冲地跟了来。 他们骑着瘦骨嶙峋的劣马,拎着木,如秃鹫一般睁着贪婪的眼睛,将一座座被摧毁的村庄再从头到脚地仔细翻一翻,若是能寻到两三个在上一轮劫掠中侥幸逃命的百姓,就如获至宝地用绳子一套,当了自己部族宝贵的战利品,一路牵着走去。 这样不择手段的鲜卑人越来越多,自然也不在乎东郡士族中哪些亲袁公,哪些不亲袁公。 以他们那混沌而愚鲁的头脑而言,原本就听不懂,也分辨不清“门阀”、“郡望”这些聒噪东西。 他们甚至连袁公的命令都听不懂! 放他们进来,要去哪,该打谁,他们想不明白,也不去想,他们只想着一路南下,一路劫掠,把自己曾经受的气都在汉人身上发出来! 当他们悄悄自酸枣一路北上,如瘟疫一般在东郡蔓延开时,陆悬鱼原以为会是一场新的麻烦——这的确是很麻烦的。 他们仿佛是一群贼寇,但与寻常贼寇又截然不同。寻常贼寇是活不下去的农人集结而成,战斗力通常是有限的,跑也没那么容易跑。 而鲜卑人也不知道都是在什么地狱模式里内卷出来的,战斗力参差不齐,但求生竟然还极强!又能吃苦,又能逃跑,想抓他们就很麻烦! 毕竟在袁绍的围困下,臧洪的地盘只剩下半个东郡,另外半个都是袁绍的人了! 但她完全没有想到,那些原本想要北上,或者已经开始往北跑的士族又渐渐地退回来了。 其中甚至还有一些原本依附袁绍的东郡官员,也跟着士人一起跑来了。 ……那次其实算不得钓鱼执法。 她的兵马在黎以东修整,她自己同几个亲信骑马出来溜达溜达,侦查地形,在一片丘陵高地上往下望时,见到了那么一支队伍经过。 看起来是世家,但更像一支私军,两旁的健仆都带了武器,十几辆辎车沉甸甸的,碾在土路上都轧出了车辙,前面有一群青壮年士人开路,后面轺车上坐着白发苍苍的老头儿,高冠博带,很是威严,不仅有陈珪的气势,手上还有一形制很特别的杖。 错金银的鸟儿在杖头昂首,老头儿坐在车上也是这般模样。 “神气什么!”有人在她背后嘀咕。 “你难道不曾见到?那是鸠杖!” “鸠杖?”她想了一下,忽然懂了,“朝廷发的那个?” 封建王朝的皇帝们一般对自己治下百姓们过得好不好很在意——当然也许其实不在意,但没人把这种话说出口,甚至大多都得整点面子工程。 其中“老人比较多”这件事就很给天子面子,还会特意发一头顶镶嵌鸠鸟的手杖表彰一下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不表彰他的才学品行,就表彰他活得久,给天子长脸了,反正汉朝人没有老龄化社会的概念。 有了这鸠杖,老人就有了一些特权,比如说做点什么国家垄断经营的生意,比如说得到国家发的粮米,比如说寻常人斗殴只按斗殴论处,持杖的老人要是被打了,不管轻重对方都有被判斩首弃市的风险。 再考虑到东汉后几位皇帝都不怎么着调,天灾频仍,底层平民别说活到七十岁,能打个对折都不敢诉苦——能拿到这东西的大多不是穷苦老人,这就更惹不起了。 总之,这是一陈老爷子得再坚持几年才能拿到的鸠杖,有了这东西,就有了道德高地。这位老人既有鸠杖,又是坐在轺车上的士人打扮,身旁又有这么多的子孙和仆役,基本上就已经把各种buff拿了。 在以孝治天下的汉朝,哪怕是哪位诸侯,也不敢对这位老人不恭不敬。 ……她的话说得太了。 这支队伍走过去没多久,远处的地平线上就卷起了一股黑烟。 这一天难得的没有云,万里晴空,连风都没有,于是那股烟笔直地冲上了青天。 “那是烟?” “有敌袭!将军!” “必是刚刚那支队伍!还未走出十里便遇了胡儿!” 几双眼睛一起看她,她在马上愣了片刻。 鲜卑人神出鬼没,张辽的并州骑兵却不能连天征伐。 “将军,咱们可要去救援?”有人这样嚷了起来,“咱们的骑兵就在山下!” “那是将军的亲卫,如何能调用!况且不足百人,若那支鲜卑军来势汹汹,如之奈何!” 她已经发愣结束了。 “我虽不知刚刚那群人是哪个世家出身,但他们仆役整齐,又能点起烟,可见应当能支撑住一阵子,”她说,“传令下去,要儿郎们擎起旗来,还有,在山坡上起烽火!” 这一次的士人的确没有上一次那么怂。 他们出身河内,避祸黎,原本是不想依附袁绍的——准确说这个家族谁也不想依附,他们以汉臣自居,但又觉得天子暗弱,刘备未必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因此总想着观望一下,既博取一个美名,又不至于与哪一路诸侯对立。 ……没想到观望观望,就把鲜卑人观望来了,只能匆忙北上。 黎附近原本颇为安全,再走个数十里便进入冀州境内,但这一群人也未轻率行事,而是命令五百健仆人皆佩刀,族中的年轻儿郎们也作戎装打扮。 甚至其中有个小郎君未雨绸缪,连作烟用的干木柴都提前预备了! 他们果然遇到了鲜卑人! “将车在外!人在内!” “避箭!避箭!” “有长杆没有!” 一轮箭雨袭来,那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趴在车下大喊,“将长杆拒敌!” “我们岂能敌得过他们!”有人哭叫出声。 老头儿气势汹汹地从轺车上站起来,“我大汉——!” 一箭飞了过来! 小青年“嗷!”地一声给老头儿揪下车了!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