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久没有摔倒过了。 ……尤其不该今天摔倒! ……他每次见她时,都着意打扮过,一言一行生怕被她看作随唐突,现在竟然! 一双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 那双手上的温度也透了过来。 但比起这些,他忽然发现自己离那件氅衣太近了,近到不仅能看清氅衣的每一个细节,氅衣里的直裾每一个细节,甚至直裾里的里衣边缘,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陆将军不愧名“廉”字“辞玉”,连里衣都是补过补丁的! 陆悬鱼完全猜不到陈群在这一瞬间脑子里转过了多少山川河星辰月,反正他被她扶了一把之后,脸通红,慌慌张张的,直起身时连忙转过身去,一面整理衣服,一面嘴里赔礼道歉。 “没什么需要赔不是的,”她笑道,“其实张公原本想要清扫掉营中的雪,是我不许,我说雪天打仗可不能提前把战场上的雪都扫掉。” 陈群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将军心思缜密,”他轻声道,“是在下所不及了。” 她摆摆手,带着他往营里走,“你怎么来了?” “因吏治事赶回下邳一趟,顺便将青州这些时的庶务报与将军,”他说道,“只是到下邳才知将军已去了小沛。” “只是暂住,暂住,”她摆摆手,“明岁或将对东郡用兵,张孟卓的兵马实在不堪,我得先将他们练出来,至少有点样子,能唬住袁绍才好。” 陈群又飞快地看她一眼。 “明岁若兴兵事,将军也将临阵吗?” “嗯,”她没怎么走脑子地应了一句,“这事说不准,要是袁谭不打青州,我也许就回徐州来领兵。” 陈群没吭声。 周遭一片士兵的喝喝哈哈,因此她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转过头看向他。 这位平时经常散发冷气的纪律委员可能是在雪地里冻得狠了,小脸发白,但没有再散发什么冷气。 他的目光里带了她看不明白的什么东西,那样忧虑而愧疚地看着她。 “将军征战劳苦,”他说道,“在下无用,不能襄助将军。” 她站在张邈的军营中,看着这个忽然显得很悲伤的青年文官,一时间愣住了。 第339章 “我以前是在雒城中杀猪的。” 她用了这样一句有点突兀的话作为接下来的开场,陈群虽然一时不理解她想说什么,但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很难得。 陆廉是个格很随和的人,尽管身在高位,但仍然很喜和市井间的黔首苍头们走在一起,听一听他们的辛苦和委屈,偶尔也会和他们争论些蒜皮的事。 但想要成为她的朋友却很不容易。 那些对于正常士人来说非常有惑力的东西,对她而言是完全不起作用的。 比如致的茶具,熏香的衣衫,优美的词汇,畅的字迹,优雅的风仪。 有些她还是欣赏的,有些她甚至连欣赏都不去欣赏,直白地表达出自己敬谢不的态度。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黔首出身步步高升的武将史书上并不少,黄巾之后的这些年里,陈群也有所耳闻。 那些武将们对于士人的世界是向往的,羡的,甚至是趋之若鹜的,他们会笨拙地模仿,狂热地追随。 他们想抹去自己曾经卑的出身,但那些痕迹通常不是一两代就能够轻易抹去,于是他们当中的幸运儿会在世家心照不宣的眼神中,成为笑柄;而那些没这个好运的,通常会成为一场又一场谋的牺牲品。 这是大汉的天下,也是世家的天下,所有人都追随着世家的脚步,即使是董卓吕布也不能例外。 而陆廉绝对是个例外。 她不避讳自己卑的出身,也不羞愧于自己俗的言谈举止,她看起来也会对世家妥协,甚至会从善如地在下邳陈氏的帮助下改一个士人的名字,读一些世家才有资格学习的经学书籍。 但这不能改变构成她这个人的最重要的东西。 对陆廉来说,“世家”只意味一群拥有田产,因此可以世代读书做官的人家,因而她看他们与看路边的田舍翁没有什么分别。 她穿着短褐,在雒城中杀猪,或者她穿着戎装,站在剧城上俯视她的军队,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 因而世家的风度,世家的威仪,世家的累世阀阅,都不能令她敬畏。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傲慢的人呢? 但陈群渐渐意识到这一点,不是在他最初对陆廉动心之时,而是已经是很久以后的此刻。 他的出身相貌、学识风度,对她来说甚至构不成成为朋友的理由,自然也就谈不上对他生出情意了。 因此现下听到她愿意讲一讲自己的事,陈群甚至到了一点惊喜,毕竟她平时与他特别的公事公办,从不乐意多说一句话的。 “将军请讲。” “我那时在四娘的父祖家中杀猪,蒙主君青眼,偶尔也令我出城去收几头猪来,那是很好的活计……” 她的声音并不清亮,相反有些沙哑,有些像她的靴子踩在皑皑白雪上的声音。 清冷,平静,如同渐渐结冰的河面。 “那个男人见我男装打扮,自然以为我也是个男子,他因此同我说,若我想的话,他可以令他的子来陪一陪我。” 陈群皱起了眉。 “无。” “嗯,”她应了一声,“我也觉得他很无,心中很不高兴,想要为难他一下,便对他说,我这人不好妇人,只好男子。” 陈群的脚步一滞。 若是寻常年轻女郎说出这样的话,即使不被斥为“无”,至少也要被批评为轻浮孟浪。 “于是他说,若我喜男子,他也可以来陪一陪我。” 陈群侧过头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她讲出这种话时,脸上没有丝毫揶揄。她的神静极了,语气也静极了。 四周有士兵练的声音,有靴子踩过白雪的声音,也有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的声音。 他的心不知怎么就一软,觉得她即使这样讲话,也只是率直鲁莽了些,不该被批评为言语轻浮。 “此人无尤甚。”他最终决定仍然只是骂一句那个田舍汉。 “他说,那几年赋税极重,原本家中的口钱都已不上了,天子大行,又将征发更卒修陵。家中缺了壮丁,妇人带着孩子,本无法度,只能求我多记几斤猪的分量,让他一家人活下去,”她说道,“只要能多给他几十钱,想怎么待他,或是怎么待他子,对他们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她这样讲着,浑然不觉身边的人已经沉默下去,没有再开口。 刀手一只手将藤牌挡在身前,护住躯干,另一只手持了环首刀,举过头顶,目光炯炯,进攻之前齐声怒喝! 这一声整齐有力,甚至将她也从回忆中轻轻拉扯出来,扫过他们一眼,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刀手常用的起手式,就这一个姿势她教了很久,总算像点样子了。 “我征战,不是为了征战而征战,”她将目光收回来,看向了陈群,“这世上没人喜有今没明,每一天都要赌生赌死的子,他们不过是需要通过战争,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己荣辱罢了,”陈群说道,“将军却是为了匡扶汉室,再立江山而战。” 她转过来,没有束在发带里的青丝有两三落下来,轻轻拂过她的面颊,看得他的手忽然有点,想替她将头发拢一下。 但她丝毫没有察觉到那几头发。 “我不是为了汉室而战。”她说道。 陆廉的语气那样理所当然,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讲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她的目光也是那样告诉他,她不仅不觉得自己大逆不道,她甚至认为自己所讲的,是世间真正的道理: “我为夏丘城外,那些拿着腹衣服招魂的人而战;我为平原城中,想要替主公通风报信的人而战;我为昌虑城下不愿受辱,投水自尽的妇人而战。” 他张了张嘴。 “他们也是大汉的子民,”他轻轻地说道,“这与将军为了大汉而战,并无冲突。” “他们确实是大汉子民,但我不是为了让这个世道恢复到我杀猪时那个模样而战,那不是我心目中的大汉,也不值得我为之而战,”她微笑起来,“长文,你明白吗?” 曾经的大汉应该是什么模样? 曹偶尔会写些辞赋来怀念自己年轻时那个大汉,他现在其实也并不老,只四十出头,但回忆起少年时,总觉得好像是另一个人的人生一般。 那时的大汉是外戚与宦官轮把持政权的大汉,朝廷乌烟瘴气,天子晦暗不明。 但大家似乎也都觉得没什么,自和帝开始,刘家一个个孩童被领上了玉座,在他们幼年时,通常由外戚来代管朝政,而等他们成年之后,又会由深中养育天子的宦官来帮忙铲除外戚。 朝廷就这样周而复始地玩着外戚与宦官间的游戏,那些世祖的子孙既无才学,更无仁德,甚至连“长寿”这一条对国家来说很重要,对天子来说并不难做到的要求都不能达到! 现在大汉的朝廷终于再也没有力气去玩这样的把戏了,朝堂上的天子或许已经意识到,他的玉座该换一个新的主人了。 但刘家的子孙们还没有完全死心,曹想,刘备向安而去就是一个明证。 他认真思考问题的时候,郭嘉就在下首处静静地喝茶,待这一杯热茶喝过之后,曹终于有了反应。 “虽见我回绝,但刘备天子东巡之心不死,他既去寻了张绣,多半便要攻打宛城,他只有拿到宛城,才能北上雒。” “主公可要增兵宛城?” 曹摇了摇头。 “他若只是声东击西,我鲁莽调兵岂不是中了他的计?” “他若声东击西,难道攻鄄城而取东郡?” 宛城被反复加固过,易守难攻,但鄄城是曹的大本营,有他亲自坐镇,更加难以攻破。 若只为奉天子,取哪一条路简直不用说。 “奉孝为我写一封信便是。”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道,“送去荆州刘表处便是。” 这对君臣都是聪明人,主公只说了收信人,臣下便立刻明白这封信目的为何,措辞又当怎么写。 但这次难得还有一个问题是郭嘉也不太明白的。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