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杨德祖才思捷,做得好文章,不惯束缚,不受议论,却为何竟慎戒若此,连酒也不沾了?” 杨修轻蔑地看了一眼那名官员,“此非我愿,而是雒粮荒,人且不足食,又何来醇酒?” 臧洪终于不安地动了一下。 夜将深时,宾客们都散去了,只剩留宿的这位使者,与愁眉不展的主人。 “我非不愿供奉朝廷,”臧洪艰涩地说道,“只是今岁幽州遭难,邺城有令,要征调粮食运往……” 杨修平静地看着他。 这是不可能的,粮食就在东郡,不仅不可能往幽州运,甚至只会从幽州往东郡运。 因为青州连续两次大战,已经将平原打得十分荒凉,甚至平原北海间的济水两岸都不再有人居住。 这样的无人区既征不到民夫,更收不到粮,袁绍不到不得已,是不愿在这样的地方打仗的。 ——他南下的另一个出口就只有东郡了。 因此东郡今秋收到的这批粮食,袁绍必定会告诉他都收起来,一粒也不要往外,囤着等到两三年内时机成时,冀州军便将大举南下,从东郡攻向青徐。 而“让天子挨饿”这件事,本身也是袁绍需要的“时机”之一。 “使君是袁公的臣属,我不该难为你的。” 臧洪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话。 “但雒街头上,已经有许多饿殍,此为在下亲见。” 这位东郡太守的额头显出了汗珠。 “我知道若使君将东郡的粮食运来雒,袁公必会大怒,甚至可能对使君不利,”杨修冷冷地说道,“然使君食两千石之汉禄,却上不能救天子,下不能救万民!” 臧洪的嘴颤抖了起来,他的脸也变得涨红,“德祖,德祖……我……” 但他的痛苦似乎并未被对方所察觉,杨修的语气是质问的,目光也是质问的: “在下受命出访东郡时,天子曾问过在下一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 “君非汉臣耶?” 当这个问题问出口时,臧洪一双虎目里,终于滚落下泪水。 “我自是汉臣!我父亦受汉家两千石之食禄!”他几乎是咆哮一般的回答,“议郎不须我!明我便筹备粮草,点齐兵马,我亲自送粮去雒!” 杨修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从案后而出,一袍服,向他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雒生民皆使君之德!”他郑重地说道,“若来袁绍因此兴兵,修必设法来救使君!若不能救,甘愿同死!” 在臧洪点起兵马,准备运送粮草去雒时,郡中已经有人悄悄将此事报之邺城。 邺城的那位主公尽管前一段时间身体有恙,回臧洪的书信十分懈怠,但此时似乎已经大好了。 连续三天,每天都有使者飞马送信而来,语气一封比一封严厉,要求臧洪不许将粮草运去雒。 每一位使者都被臧洪留在了太守府中,好吃好喝地供起来,直到这支兵马带了五万石粮食,浩浩从东郡出发,经河内郡去往雒时,使者们才被放出来,仓惶地返回邺城,向袁绍报信。 “臧子源这个人,我素来是很看重的,”袁绍叹息道,“我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必然不会背叛我。” “只可惜在他而言,汉室在主公之上。”许攸轻飘飘地这样说道。 “我当如何行事?” “他已不听主公的号令了,”许攸笑道,“主公当如何行事?” 卧榻上的袁本初躺了很久,终于还是坐起来了。 “好歹也得打一顿,”他嘟囔了一句,“将监军为我找来,再令诸将清点兵马,安排粮草。” 许攸开心极了,“是!” 第333章 雒下雪了。 朱红的门庭前,漆黑的台阶上,雪花轻柔落下,将屋檐残破的角,台阶的裂痕,以及许久未曾涂刷,因此开裂的漆都遮掩过去,甚至连角落里一星半点火舌燎过的痕迹都温温柔柔地盖了上去。 于是走在连接南北,绮丽若虹桥般的复道上,放眼望去,仍然是恢宏壮丽,王气未曾黯淡的大汉都城。 伏后平里收拾得十分朴素,今却换了一身锦绣衣裙,披了皮大氅,跟在天子身边,慢慢自复道而过。 黄门抬着舆,屏气凝神跟在十数步后面。 “这雪多美啊,”伏后轻轻地叹了一声,“不怪椒房殿的女孩子纷纷跑出来赏雪,连妾也有了兴致。”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却出了几分担忧,“今冬的雪来得比往常更早些,不知城中的百姓们如何。” “东郡的粮食已在路上,不便能到达。”她微笑道,“陛下勿忧,袁氏四世三公,食汉禄久矣,必还是有一片忠心的。” “有大臣对我说,这是臧洪自己的忠心,不是袁绍的,”皇帝依旧带着皇后徐徐而行,步履不急不缓,声音也是如此平静,“若论及对汉室的忠心,恐怕不及刘备多矣。” 伏后的脚步忽然一停,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陛下信刘备?” “他毕竟是朕的宗亲,”皇帝的目光仍然很温柔,带了一点安抚,“朕自然更信他。” 刘备对汉室忠不忠心?自然忠心,怎么可能不忠心?!他自己就是汉室宗亲,这意味着这份偌大家业,他也是有继承权的! 尽管刘备的皇室血统要追溯到前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与当今天子的血缘关系稀薄得几乎不值一提,但这有什么稀罕的? 世祖刘秀与平帝的血缘关系也远得几乎不值一提啊! 伏后心里一直有这样的算计: 如果袁绍想要窃取神器,天下人共讨之,天下人共诛之!不仅雒的汉臣会反对他,刘备、刘表、刘璋……这些汉室宗亲也绝不能容忍他! 还有冀州的那些士人,难道他们愿意背上汉贼的骂名吗? 袁绍的阻力将会是空前的,在他僭位之路上,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诸侯们联手攻伐而落败。 而且伏后心里,关于袁绍,她认为还有一桩劣势。 ——但刘备是没有这种阻力和劣势的。 他是宗亲,年纪又轻,他当了皇帝,大汉还是大汉!所有的汉臣都不必担心背上骂名! “陛下,世祖之事,犹在眼前啊!” “皇后担心刘备,便不担心袁绍么?” 伏后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胳膊上,“陛下可曾听说,袁绍宠幼子?” 这位年轻的帝王眉头微微皱起,不明白她想说些什么。 “宠幼子,这是取祸之道啊,”她微笑道,“到时袁谭和袁尚恐怕都要来求陛下的恩典,陛下有什么好担心呢?” 天子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条复道快要走到出口,雪地反的白光照亮了他们的前方,将整座廷都笼罩在银子一般洁净的光辉之中。 刘协注视着那片光晕,像是在注视他无限光明的未来,他的心中仍然有一丝影,但他没有抓住,而是任由它溜了过去。 火盆里的红光悄悄地动着,仿佛是鲜活而有生命的一只野兽,正潜伏在灰烬中,用一双冰冷的红眼眸,注视着室内之人的一举一动。 郭嘉荀攸等人看过信后,一言不发地将信又传回了曹的案前。 这位兖州牧靠在凭几上,神情平静极了,只是有意无意地用手指关节不停地按着太。 “刘备向我借道,至雒面见天子,是真是假?” “是故意为难主公。”郭嘉很快得出了这个结论。 曹的太处渐渐泛起了一片淡红,显见是用力了。 “为何?” “主公便借他这条路,难道他当真轻骑而入?”郭嘉笑道,“他自是要领兵马过境的,恐怕还少不了身边几员猛将。” “若主公放他进兖州,他便没有假途灭虢(guo 二声)之心,也要起了这心思,”荀攸说道,“况且刘备此人其志甚坚,灭我之心不可不防,主公当加强戒备,陈兵于东郡和南。” 刚刚那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头疼终于过去了。 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到了一阵疼痛过后的倦怠,但他又无比清楚地知道,他还有一件事需要做。 “臧洪愚夫,恐将误我大事,”他说道,“他是本初之臣,我现下不能出兵拦住,还是令刘子扬从中筹谋便是。” 雪后初晴时,街上又有小吏领着杂役四处巡视,看一看有没有冻毙在路边之人。 但这影响不到贵人们的心情,这样好的天气,正适合赏玩。 比如说钟繇此时就命令仆人将窗子全部打开,一边写字,一边也时不时停下笔,看一眼庭院中那棵古松在雪后的姿态。 那株松树形状高古纯朴,皑皑白雪在碧绿的松枝上,又极有鲜活神妙的意趣,旁人赏玩过后,或许只会夸一句好看,但钟繇却能将其形其神化进自己的字里。 他写的只不过是一份普普通通的文书,一笔一划里却都有雪后青松的神韵。 因此当杨彪前来拜访,一眼望见那份墨迹未干的文书时,便忍不住啧啧称奇起来。 “元常手书,堪称绝世,其间幽深古雅之处,一见竟令我忘却所来究竟何事了!” “令君亲至,总不会是只为了看我写字而来,”钟繇笑呵呵地请他坐下,“若为赏玩新雪,我倒是藏了一瓮好酒。” “而今雒酒贵,”杨彪笑道,“元常的酒,还是得小心藏好才是。” 钟繇也就跟着笑了笑,“听说东郡臧洪发五万石粮食进京勤王,今岁当可无忧。” “我看未必,杨丑虽死,庆父尚在。”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这种典故,此时此刻,在他面前说出来,杨彪的意思,几乎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钟繇抬眼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平淡淡,“令君诛庆父?” 对面这位花甲老人笑着摇了摇头。 “关中纷,马腾、韩遂各拥强兵,彼此争斗,庶民如陷水火,我此来特为朝廷寻一人,镇抚关中。” 钟繇忽然愣了。 但杨彪仍然在继续说下去,“若元常有意,我便向天子举荐,元常可领司隶校尉,持节督关中诸军,如何?”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