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董昭真的很会劝酒哇! ……而且带来的那几瓮酒,绝了! 他就这样慢慢起来,盘腿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才喊婢女进来倒杯水给他喝。 “主君可醒了?”婢女一面倒水,一面小声说道,“魏将军在外面守了一夜呢。” 吕布喝水的动作一顿,“……魏续?” “是。” “他来做什么?”他疑惑极了,“让他进来。” 魏续进屋的时候,两只眼睛里布了血丝,但他见了吕布之后立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很明显放松下来了。 “三郎,你这是怎么回事?”吕布上下打量他,“一夜不睡,跑来我家里,怎么还穿着甲,拎着戈?” “将军不知,昨夜不太平,”魏续笑了笑,将手中的戈放在了一边,大大咧咧地在他面前坐下了,“我见将军酒醉未醒,故而担忧,来此守卫。” 吕布眼中的醉意完全消散了,“出了什么事?” “张杨营中军士哗变,”魏续一面慢慢地说,一面小心地观察他的神,“高伯逊见将军酒醉不醒,便将陷阵营带去野王平叛了。” 吕布坐在那里,没有吭声。 窗外的晨光被窗绢折了大半,因而屋子里的光线仍然十分晦暗,照在这个疲惫的中年男人身上,将他的神情也映得沉不定。 魏续见了,便又笑着加了一句,“公台先生也十分赞同他,特意留言给府中之人,请将军醒来时,不要怪罪高伯逊。” “你既来我府上守卫,张杨营中那些军士,”吕布问道,“来雒了?” “不曾,”魏续小心道,“他们还在野王,只是我不放心将军。将军既醒了,我便回营了。” 张杨的兵马就算哗变,也不能一夜之间跑到洛城下,更不需要魏续枕戈待旦地在他门口守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续不放心的到底是谁,已经昭然若揭。 宿醉的脑袋一阵阵地着疼,疼得吕布捂住了额头。 陆悬鱼的话忽然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在他们密谋要诛杀董卓时,她给了他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将军记得吗?”她的声音那样清晰,冷酷,“董卓已经骑不动马了。” 骑不动马,就不能常去军营,将士就会渐渐与他生疏,到最后,即使他身死族灭,若不是王允迫,李傕郭汜是不会为董卓报仇的。 ——西凉军那般势盛,却无人为他报仇。 在董卓与西凉军之间隔着的,只不过是董卓自己的懒惰。 而在吕布与并州军之间隔着什么,吕布却想得很清楚了。 吕布想了一会儿,在头疼终于减轻时,看向了魏续,眼里透出一股动。 “你且与我一同用过朝食,再回去,”他说,“我要写一份调令,以后高顺的陷阵营,由你来管。” 张杨被杀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中。 即使不复往的华丽,天子所居住的寝殿仍然被熠熠生辉的蜀锦壁衣所覆盖,壁衣之后,又有女悄悄往来走动,加一炉安神静气的熏香。 年轻的天子就这样坐在上座,将忧虑的目光投向了下首处两名妇人。 一位二十岁左右,穿着绛红锦绣深衣,气度高华,另一位还只是个女孩儿,容貌清丽中透着稚气,身着翠绿罗裙,裙角上绣了星星点点的野花,十分调皮。 自从董贵人失宠后,全都知道天子最宠信任的,莫过于皇后伏氏与贵人吕氏。 他如今也是这样询问她们的: “大司马身死,雒危矣,如之奈何!” “陛下,雒城高且厚,杨丑弑主,高顺已经领兵去追杀他了,他逃命还来不及,难道有胆量劫掠京城吗?” “纵使如此,河内已,”天子叹道,“朝廷又失一臂膀!” “陛下,杨丑不过一介武夫,若无人暗中相助,他如何有这样狂妄悖逆的心思和胆量?”伏后的声音斩钉截铁,“一定是有人想要迫陛下!” 上座的少年天子睁大了眼睛,“迫朕?!” “陛下当留心!”伏后说道,“若朝中公卿献策于陛下,要陛下降诏,令诸侯陛下东巡,他们要谁来陛下,张杨之死多半就与谁有牵连!” 陛下欣悦地点了点头,两道清秀的眉终于舒展开了,“有皇后在,朕无忧矣!” 他的皇后听了这样的夸奖,也出了一个笑容,这样的笑容,不是恩夫间是看不到的,“能为陛下分忧,妾之幸也。”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互相凝视了一会儿,直到天子将目光移开,仿佛如梦初醒般看向另一个女子。 吕姁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她恭顺得不像一个贵人,而更像一名女。 但她毕竟是吕布的女儿,张杨死后,吕布就是朝廷唯一能倚重的力量了,因此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天子忽略掉。 “阿姁,”他柔声问道,“你有什么见解?” 伏后的目光便也落在了她身上。 吕姁的声音很娇,带着十四五岁小女孩儿的婉转与悠扬,但她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像个小女孩。 “妾是妇人,陛下不当问妾。” 殿内的空气忽然凝滞了一下,似乎伏后的目光变冷了,但那位一贯贤良淑德的皇后没有说话。 天子倒是没有察觉,反而笑了起来。 “古书上所说女子当有的美德,阿姁都有了,”他转头看向一旁侍立的黄门,“贵人吕氏,恭俭仁孝,赐蜀锦一匹,缯绡十匹……” 吕姁的殿并不比天子的朴素太多。 她的母亲在她入时,似乎是为了炫耀,又似乎是为了弥补她从小到大受到过的惊吓与苦难,倾府库所有,为她筹备了一笔丰厚陪嫁,将她的合殿修缮得光彩耀目,处处奢侈致。 但她对着墙壁缓缓坐下时,只觉得四周所有的东西,都在向她过来。 “娘子今可算是过了皇后一头!”有小女在身边这样叽叽喳喳,“不愧是娘子,董贵人昔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恩宠呢!” 什么样的恩宠? 是开在枝头的花,被连着枝条一起剪下来,珍之重之,放在瓶子里养起来的恩宠吗? 若是那样,她也可以用尽全身解数去讨好赏玩她的主君啊。她这样年轻,颜未盛,读过诗书,习过女红,若是能得到主君的一点恩宠就能安稳度的话,行啊! 可世间哪有那么轻易的事? 她的主君,汉室的天子,也只是一支在更大的花瓶里,被更多的人养起来的花啊! 心侍奉他的人越来越少,居心叵测的人越来越多,她察觉到了,伏后也察觉到了。 ……也许汉室将终。 ……也许汉室仍能存续,但天子却要换一位。 对于吕姁来说,这两种结局她都能接受,她只想要父母平安,自己也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一辈子,至于什么身份,她不在乎。比如天子退位,她被送出去,寻一个父亲麾下的年轻偏将嫁了,她觉得就再好不过。 但伏后则完全不同——天子在公卿与武将的争夺中也许变得优柔怯弱——但伏后却是个外柔内刚的子! 她是大汉的皇后,她既得到了皇后的印绶,死也要作为皇后而死,绝不容忍权柄旁落! 中没有哪个女人会对她造成威胁,伏后也丝毫不在意天子宠哪位美人,她因此大度地容忍了董贵人的骄横,并且千方百计吕布将女儿送进中为妃。 她的警惕在朝堂,在天下:任谁觊觎神器,她一定要竭尽所能,凶狠地回击! 而现在,被伏后疑心并忌惮的,所谓调唆杨丑谋杀张杨的真凶——必定是左将军,移风乡侯刘备。 ——这与掌不掌握什么证据没关系,只跟当今诸侯中,谁离神器最近有关。 但吕姁一点也不想被绑在这架名为“大汉”的战车上。 虽然不想,但她什么也做不到,她只是一株养在青瓷瓶中的花,等待她那个本不由自己做主的未来到来。 于是少女继续坐在角落里,面对着墙壁,默默地,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去看眼下的光晴好,以及不久将来的乌云和风暴。 天气就真的很好。 荒原上草长得还不高,绿油油的,其中夹杂了星星点点的野花,一眼望去好像一匹翠绿的缎子,觉扑上去打个滚就很不错。 她骑在马上,一边奔跑,一边欣赏这幅景,正心旷神怡时,旁边忽然就飞出一支箭,对着她的肩膀而来! 她连忙弯躲闪,第二支箭也已经到了面前! ……没躲过,箭头包着布,蘸了些面粉,扑了她一身。 张辽收了弓,“呵呵哒”一下,“若是子义今前来,必定还有一箭!” “若是子义前来,我就下马和他打!” “他也下马?” “他也得下马!” “哦,”张辽说,“我不下马,你想在地上和我打,那就来吧。” 他一声口哨,周围十余个亲随骑着马嘻嘻哈哈地溜达过来了。 陆悬鱼板着脸,“那我也打得过。” “不受伤?” 她看看围上来的这群并州老兵,脑补了一下十几匹战马冲过来时的场面。 “……不受伤有点难。” 张辽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有点夸张的手势,“那就请纪亭侯继续练。” ……在骑马这一项上本没有啥天赋的纪亭侯觉痛苦极了。 张辽这些子一直领着骑兵在北海四处转悠,震慑豪族,顺带就给她补补课,教学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被骑兵追杀的时候,怎么保命。 骑兵并不是只有排山倒海正面冲锋一种玩法,他们会从两翼包夹,会从身后追击,会在她反击时立刻撤离,在她疲惫时重新围杀上来,还会像刚刚这样,她在跑,张辽在她不远处几乎平行的地方也在跑,然后冷不丁来两箭。 ……她以前没上过这种课,她没逃跑过。 不过张辽很容易就说服了她。 “袁绍自占领幽州之后,本部骑兵已逾万骑,若是算上乌桓鲜卑骑兵,或许有三万之众,以青州地势之平坦,任你有项王之勇,凭他们往来杀袭扰,也能取了你项上人头。” 她默默地摸摸自己的脖子。 “你的扈从们皆擅长马上作战,但若主帅弱于骑术,将来一样会受困于此,还要枉送了那些亲兵的命。”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