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她很认同地点点头,“我们这儿的大家伙待人都很真诚,和你们那边不太一样。” 这位容颜如玉的俊秀郎君脸上笑容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但就像荀彧头顶有个无形的打光灯一样,荀谌面前可能有个抹腻子的泥工,那只无形的手从他脸上抹过去一遍,裂痕就被抹平了。 荀谌笑得还是很自然。 “天下人皆言河北多名士,只将军有所臧否。” “他们说袁公开会的时候,你们会打起来,就是真动手那种,”她好奇地问道,“这是真的吗?” 泥工似乎忙起来了。 “……不是。” “他们说郭图审配和田丰沮授打架,头冠都打掉了,”她比比划划了一下,“按在地上骑着打,脑门上那么大个包!” 泥工似乎忙不过来了。 “将军说笑了。” “真的吗?”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泥工崩溃了。 “将军与刘使君若平定天下,还大汉一个太平,”荀谌板着脸说道,“便不该作此想。” “那我该怎么想?” “将军当知,只有天子是天下共主,诸侯于士族而言则如水,取而用之则易,归心则难。” “他们便归心了,又如何?”她问道。 “若士族归心,有谋臣出仕效力。” “还有呢?” “有部曲兵甘心效死。” “还有呢?” 荀谌注视着她,“将军的里吏,于黔首田客而言是陌生人,士族于他们而言,却是百余年的门庭,将军以为乡人会信谁?” “只要我派去的里吏在那里待久了,”她说道,“他们总会慢慢信我的。” “将军若只据二郡,大可随心而为。”荀谌冷静地说。 屋子里暂时冷场。 有柳絮又飘飘洒洒地飞进来了。 她这人笨嘴拙舌,但她还是想要努力想一想,该怎么反驳荀谌。 ……比如说她就不信,袁本初收集了一大群的谋士,他就那么快乐吗! 柳絮飘飘洒洒的时节,谁都不能幸免,路边赤脚的挑夫打个嚏,肩上的扁担抖一抖,换来同伴关切地看他一眼。 邺城的袁绍也打了个嚏,仆役连忙递上了一块洁净的细布帕。 明明门窗处都放下了帘子,怎么还有柳絮飞进来呢?他这样怅然地想着。 但谋士们没有看他。 主公除了打个嚏外,没有表现出对任何人的认同。 天上也没有飞下来那只惩恶扬善的大鹏鸟。 所以他们必须靠自己,继续战斗。 ……这次议事原本快乐来着。 ……到底为什么又变成这个样子? ……他似乎刚开始是随口提到荀谌出使徐州,正可为他打探刘备现在到底如何,再考虑下一步究竟是打还是和的事。 “公孙瓒虽败,黑山贼仍在,”有人这样说道,“围攻公孙瓒一年多,士卒损伤,户口离散,兵马不堪大用,主公当三思啊。” “曹孟德在兖州尚能自保,主公何必急于一时,让他先与刘备相持一阵便是。” “不错,主公现下作壁上观为佳,主公细想,曹刘彼此攻杀,死了多少挚亲朋,绝不可能联合起来,于主公而言,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以曹制刘,以刘制曹,坐收青徐兖豫!” “待得明岁扫平幽州,收过粮草,此间大定时,送信让他们两个来拜见主公便是!” “待那时必要在信上加一句!后至者诛!” 这时候的气氛还是好的,袁绍这样回忆道,因为……因为沮授和田丰没有说话。 然后田丰开口了。 “曹公新败,何能制刘备? “黑山贼豚犬尔,何至于劳大军?” “田元皓难道不知,范治下苌乡容城二县,今已不足百户!” 然后沮授也开口了。 “这就奇怪了,元城在魏郡治下,离邺城这样近,不曾受战之苦,为何去岁案比,此县生民也只数百户呢?” 整个屋子一瞬间都静了下来。 只有主公在上座打了个嚏,但没有人注意他。 那些摸鱼的,围观的,吃瓜的谋士,都纷纷睁大了眼睛,望着沮授。 而刚刚还准备慷慨昂的审配脸逐渐变得铁青了,他冷冷地看着沮授,刚想说话,田丰又将沮授的话茬接过去了: “我听闻审正南的宗族多在元城,仅僮仆便逾五千之众,不知是也不是。 “还有许子远,家财几亿,侄子养肥马数百,前番征伐幽州,竟能言军用不足!” 喔!顿时全场人都神起来了! 无数道目光一瞬间就钉在了他们俩身上! 审配的一张脸青了红,红了青,半晌过后,突然将自己头上发簪拔出,头冠扔在地上,整个人俯倒在地,狠狠地以头抢地! “我跟随明公这么多年!这点功劳、家业本来就是明公赐的!现在就请明公派人去元城,将家赀都收缴了吧!” “正南!正南!”袁绍惊得赶紧站起身,想要扶他起来,可是审配额头上早已起了好大一个血泡,还在那里用力地拿额头砸地! 见此情景,那些谋士已经哗哗啦啦全都跪下了! 一边跪!一边也跟着摘了发冠!泪面,咬牙切齿! “主公!我身为主公元从,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也磕得头都是血的许攸哭喊道,“请主公下令!贬我为一马前卒便够了!我这就披甲去打刘备!” “不错!”审配抬起头来,脸都是泪水与血水地瞪着田丰和沮授,“若不能战死于青州!誓不回还!” “请主公下令!”谋士们齐齐地喊道,“让我等战死青州!” 站在一旁的袁谭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被郭图迅速地拍了下去! 于是大公子胆怯地缩起来不吭声了。 现在力来到了他父亲这一方。 面对着愤怒的田丰和沮授,以及脸是血的审配和许攸,还有跪在地上乌一大片的谋士,袁绍的嘴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 第324章 荀谌在剧城只停留了两天,然后就出发去下邳了。 尽管他来的时候,北海士族噤若寒蝉,不敢有什么表示,但在他离开时,他们还是借着踏的引子,跑出来送了送他。 毕竟这位颍川荀氏的郎君才名出众,口才风度又令人心生喜,想要亲近一二是再正常不过的,顺便偷偷打听袁公的近况也可以理解了。不过除了这群士人外,陈群也跑来送他了,因此有点想暗通款曲的人到底还是没敢开口,据说只写了几首传度并不广的辞赋,依依惜别了一下。 陆悬鱼没有去送他,她清晨一般是要去军营校场的,看看新招募的士兵训练到哪一步了,藤牌扛得顺不顺手,环首刀又挥舞得不练。 柳絮还是吹得很凶,在校场上滚动来滚动去,滚成了一团团,和泥土尘沙滚在一起,一阵风再吹来时,这些灰突突的暗器随风而起,糊到人脸上就不仅仅是让人打嚏了,好歹要跟着灰头土脸一把,因此士兵们也跟着此起彼伏地抱怨起来。 “要不怎么说你们还是一群愚货!”老兵骂了一句,“看看陆将军!这么大的风,你看她动也没动!就你们一个个又眼睛又吐吐沫的!” 将军站在土台上,袍袖被风左拉右拽,可她自巍然不动。 明明平时这个时辰,将军都该下来了——她平时都这么溜达一圈,站在土台上看几眼就走人的——今天就特意立在那里!给他们看个榜样! 于是被柳絮困扰的新兵们也跟着肃然起敬,在下面老老实实地继续练起来。 陆悬鱼站在土台上——打仗的时候这东西也可以被称为“点将台”,反正它就是那么个用土堆起来,最多加一层板子的玩意儿——并没有想给下面的士兵们站个样子。 因为将军要来,土台上刚刚洒过水,因此柳絮飘不起来,她也全然没注意到这点事。 她站在那里,只是一面看士兵,一面想起昨天荀谌对她说的那些话。 “辞玉似与从前不同了。” 他坐在那里,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朴素的陶杯,并不着急喝,而是悠然地望着她。 他的样貌秀丽极了,却没有多少烟火气,而更像一尊玉像。 “……不同了?” “与博泉那时不同了。”他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一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觉这句话很有意思。 “我老了吗?”她一本正经地问道。 她的皮肤可能略了一点,也略黑了一点,又或者光落在她的脸上,自然将容貌中细微瑕疵处都显出来。 然而仅以容貌论,与那个秋夜似乎并无不同。 但荀谌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有点不开心。 “我只是前阵子打了几仗而已。”她不地说道。 “打仗总是容易摧折容颜的,”荀谌平静地说道,“何况辞玉不过是与曹打了几仗,还未曾见过袁公阵仗。”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