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公子尚未娶亲,他才学出众,品行亦佳,又有美姿容令人称道,”荀谌似乎也吃惊极了,并且还委屈的,“如何配不上刘使君之女?” 她转头就走,留下身后这个缺了大德的使节一本正经地深揖道别。 荀谌并未返回官舍,而是转过头看向了这条街道。 这里还有些萧条,但考虑到这座城池曾为袁谭屠戮过,现下的恢复速度已经够令人吃惊了,这意味着许多居民都是安全撤离而又安全返回的。 甚至在渡过黄河后,他所看到的这半个青州,处处都透着这种令他惊异的生机。 他真切地知道在袁谭的统治下,平原郡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已经变成了何等凋敝的模样。 ——饿死在路边的饥民,被迫逃进山林的寇,以及卖给豪强为奴为婢,从此在案比上再也看不到的幸存者。 但在这里,他看不到寇——那是战争过后最容易出现的群体——也看不到垂垂老矣的农人,更看不到路边的饿殍。 那些农人依旧衣衫褴褛,赤脚在田里劳碌。 小吏的面也依旧不怎么好看,甚至其中还有一些是女人,她们也在忙碌地测量田地,偶尔还会大声与人争吵。 但他们都在努力地活着,而且是干劲十足地活着。 妇人在忙碌着纺线,小孩子在脚边玩着泥巴,老人在园子里走来走去地喂浇菜。 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们便会躲在树下,喝一碗凉水,然后拍一拍肥还没长起来的肚皮,跟人侃几句乡野话。 这与荀谌的想象几乎是南辕北辙的。 ——但这也许更好。 陆将军走了。 好像生气的。 那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放心,再看看。 有人在墙角处悄悄探出头来,牢牢地盯着官舍门口那位使节。 直到有冀州而来的随从走了过来,轻声请他进去。 那位郎君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间,便瞥向了这里。 缩在墙角处的人一瞬间吓得不能动了。 不会被发现吧! 若是被那位郎君会错意,以为咱们将军想要对他不利!闹到陆将军那里,岂不尴尬! ……还好,还好。 这位郎君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张脸看起来似乎还在忍着笑。 他就那么走进去了,转过身时,似乎袍袖间带起了一股夜风,有暗香浮动。 “天啊!”一名田豫的亲兵哀叹道,“那位郎君!他连咳嗽的模样都那么俊俏!” 第322章 天气越来越暖,路上行人的衣衫也越来越单薄。 荀谌跟着陆悬鱼一同回到剧城,下榻官舍时,陈群已经换上了夏时的葛衣,急急忙忙地登门拜访。 这位青年比荀谌小几岁,比荀彧则小了十岁左右,因此陈群虽然十分尊敬荀彧,却与荀谌更加相些。 “友若此为何而来?” “若说为公,正为袁刘结好而来,”荀谌笑地说道,“若说为私,也很想来看一看长文。” 陈群就更高兴了。 “待下邳事毕,若是友若不忙回返,正可来学见一见天下名士!” “听闻孔文举才华过人,体气高妙,”荀谌十分有兴趣地问道,“学中可有与之比拟者?” “若以文辞华美而论,世间恐难有比者,不过……” 学中的名士,有写诗赋的,也有做经学学问的,还有特别会写各种公文,比如什么表檄碑诵的,更有对时局十分有见底者,善作策论。 陈群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荀谌便微笑着静静听。 这些名士大部分是外来的,少部分是当初黄巾作时,离开青州,四处散,现在又回来的。 孔融很喜这些人,并且从中挑选有贤名者,推荐给了陆廉,由田豫和陈群来为他们安排职位。 “谌自平原渡河,一路南下时,曾见案比度田之举,”荀谌有意无意地说道,“这些被举荐上来的文士,定有一番抱负可施展。” “自是如此,只是去岁征战,还是有许多小吏散,”陈群苦笑道,“北海竟任用了许多女吏,惹士庶惊诧不已,好在今岁能议定田地,又追查出许多隐户,可保今岁钱粮无忧了。” 荀谌又看了陈群一眼。 他说话坦坦的,一点也不遮掩,反而更显得北海现下局势稳若磐石。 ……但怎么可能呢? ……大家都出身世家,追索隐田隐户这种事是什么质的举措,陆廉不知,陈群也不知吗? ……对于荀氏这种家大业大,主君倚重,不缺钱货的名门来说也就罢了,对于郡县里普通的豪强而言,这完全是挖坟掘墓般的行为啊! 大概是荀谌的目光太过诧异,陈群立刻了悟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将军为追索隐田隐户,岁除时曾请北海全郡的豪强来剧城赴宴……” 荀谌摆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陈群立刻又慌忙地解释了一句,“将军不曾害人命!她晓之以理,我家主公又动之以情,豪强自然心服。” ……晓之以理。 ……动之以情。 “我明白了,你家将军是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陈群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天底下断没有这种道理,只要“讲一讲”就能让整个郡的世家都心甘情愿将自家隐田上来。 所以一定是陆廉恩威并施,用了什么雷霆手段,将北海豪族来来回回,如犁地一般犁了数遍,当这些豪族逃又逃不掉,打又打不过,再没什么手段与她抗衡时,自然只能乖乖上田产家赀。 他出身颍川荀氏,又身为冀州别驾,出使北海,原本剧城当有许多世家故旧前来拜访。 ……现在看来,除了陈群与孔融之外,大概不会有人敢上门了。 ……还真是好手段。 窗子被支了起来,有柳絮与风一起飘了进来。 暖洋洋,茸茸,落在了席子上,似还不死心,想要悄悄地翻进杯盏里去。 陈群连忙将陶杯拿了起来,望一望正注视这一幕的荀谌,忽然就笑了。 “友若必是在腹诽将军。” 他这位老友也笑了,“何以见得?” “将军与你我出身不同,行事举止也十分随意,友若初见她时,恐怕心中多有臧否,”陈群说道,“但相处久了,自然会察觉到将军天真率直,品行高洁之处,她……” ……他讲起来了。 荀谌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 这位青年文士在剧城自然也有几个好友,但他情谨慎端肃,平时少言寡语,并不与人这样絮絮叨叨地闲聊,现下见到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情分不比寻常,自然话就多了起来。 尽管两人各事其主,陈群在谈及北海政务时,显见有些心机在其中,不能说不防备他。 ……但在涉及“陆廉”这个人的私事上,陈群确实是没有防备自己的好友,他只是很自然而然地讲出他眼中的陆廉是个什么模样。 她生活得很朴素,很有自制力,喝不惯他的茶这一点不太好,但别人要是想送她什么金银珠宝之类的女子首饰,她一定也不会收下,这就很不错! 既有自制力,又有仁义之心,而且还那样勇武!并且私下里还是一个十分率直磊落的人!跟这样的人共事真是太愉快了! 陈群的滔滔不绝渐渐就转了一个小弯,夹带了一些微妙的私货。 “我虽在北海,偶尔也会听闻袁本初麾下谋士者众,纵有国士之材,也不免受人攻讦,”他十分真诚地望着面前的好友,“友若之才,十倍于我!若是能来北海……” 荀谌抿着嘴,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直听到陈群终于不装了,他才慢条斯理地从席子上端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 “长文既真心待我,我不能不剖肺腑。”他说,“我与纪亭侯相识,远在长文之前。” 陈群脸上的笑容停滞了。 “友若如何会与她相识?” 荀谌的目光又一次悄悄地避开了,脸上也淡淡飞上了一抹绯红。 “长文是我挚友,我自然是不瞒你的,那还是数载之前,我赶路时遇了寇,蒙她相救,又留我借宿……” 陈群愣愣地看着他。 眼睛里写了“我不想听下去了”。 但荀谌还在那里继续情真意切地说。 “我曾向她求亲……” 眼前的友若再也不是那个从小结识,温文而又机的好友。 他突然变成了一只怪物。 还是一只长得漂漂亮亮,穿得也漂漂亮亮,浑身上下散发着香气的怪物。 陈群悄悄地将手指伸向了草席,掰下了一草儿。 ……他再也不想挖袁绍的墙角了!请这位来使哪来的回哪去吧! 在荀谌和陈群进行浓茶风格谈话时,陆悬鱼正对着沙盘发呆。 她的沙盘做得很细,因此在广陵、庐江、淮南作战的时候,总能给她提供一些思路。 ……但在青州就不行。 整个青州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中间被暂时安稳的黄河隔开,所有的城池都近乎孤城。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