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树下的婢女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拍了拍手里质地柔软的衣物,拉着另一名婢女走远了。 那是给他的小女儿裁剪出的衣物,也不知道她喜不喜。 在陆廉喋喋不休的同时,孔融思维发散了一会儿,在一声很刻意的咳嗽之后,又被拉回了这间屋子。 ……他能看得出陆廉的努力。 ……但他不知道陆廉能不能看得出他的努力。 毕竟孔融是一个讲起刻薄话来不输祢衡的人,让他这样机擅言辞的人和陆廉这种笨嘴拙舌又讲的人,绝对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 这位“鬑鬑颇有须”的中年文士摸了一会儿自己的胡须,终于开口了。 “没有这样的先例。” 现在换陆廉沉默地盯着他看了。 尽管孔融可以说将北海东莱两郡的所有权力都给了陆悬鱼,但这种信任也是相互的,有什么大事要决断时,陆悬鱼和田豫还是会跑来跟他说一声。 通常情况下,孔融都会很痛快地答应,并且很配合,甚至连陆白屠了城中一群世家的血婚都被孔融接受并积极善后了。 但今天的事有点麻烦。 ……其实这事很小。 青州的百姓在慢慢地返回家乡,这是一段并不容易的旅途,无论在路上,还是归故土,都需要大量的官吏维持秩序,而基层官吏明显已经不够用了。 这个缺口引发了一系列的问题,比如说那些品德不足以为吏之人会欺男霸女,横征暴敛,让本就困苦不堪的百姓陷入更加不幸的境地。 陆悬鱼有个主意。 “阿白的健妇营中有数百妇人,她们其中有许多青州人,阿白教她们识字明理,又懂得法纪,派她们去任小吏,岂不便当?” 然后就轮到孔融的“没有这样的先例”了。 “没有先例也没有关系,”她很自然地说道,“在我之前,也没有军功封侯的妇人。” 孔融瞥了她一眼,“天子降诏,自然是不敢不从的。” “……你不能说连当个小吏都要天子降诏。” 孔融还在摸他自己的胡子,“非不愿,实不敢也。” 她盯着孔融那一把保养得很好的胡子看,很想揪下来问问为什么跟他讲话这么费劲,一直盯到旁边有人忽然出声了。 “在下倒是有个折中之策。” 今天的陈群也在孔融这里,据说原本是同几个学士在修订一些地方法律法规,听说她来了,就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作陪。 ……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整个人看着像个价值不菲的青瓷摆件似的,也不知道他在这里作陪的意义是啥,尤其他还一直没说话,所以刚刚开腔,还吓了她一跳。 但是陈群没看她,“现在天寒地冻,士庶归家,多有难处,不若就作权宜之计,令那些妇人各自归乡,暂行里吏之职,待诸事安定后,再命她们回营就是。” 孔融突然转过头,很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孔融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 这的确是件小事,但考虑到他是孔子二十世孙,在儒士中素有名望,原本青州已经有一位女侯,现下乡里又任用女吏的话,传扬出去,引起士人议论,便不能等闲对待了。 他的这些为难之处,陆廉是一定不能理解的,她岂止不能理解这些事,她甚至连“天子”、 “诸侯”、“大夫”、“士”、“庶民”之类的等级意识也很模糊,她行事本不是为了匡正这个“纲纪”,而是为了她认知里的另一套“纲纪”。 因此她跑来提出这样一件令他到为难的提议,孔融并不到奇怪。 ……但出身颍川陈氏的陈群开口帮她就很奇怪了。 她不知其中的麻烦之处,陈群却是明显知道的,否则也不会想要借“权宜之策”来含糊过关。 开了这样的先例,现下又是战频仍之世,男子战死,乡间多妇人,执行时久了,是不是权宜之策就很难说了。 若是真成了通例,他陈群岂不受人臧否? ……图什么? 孔融一面思考,目光一面转来转去。 “长文既如此说,”孔融笑眯眯道,“那就由你来办怎么样?” 陈群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要被士人议论成什么样,很自然地应下了。 正常来说,他既这样担了骂名,对方自然心知肚明,认下这个人情才是。 ……但就陆廉的那个木头脑袋,孔融就很是怀疑。 尤其陈群还没有使眼给陆廉。 ……他一眼也没有看陆廉。 特别刻意,一眼也不看。 于是孔融恍然大悟了。 今天家里有点冷清。 陆白不在,小郎和阿草也不在,四娘不在,只有同心一个人在那里裁剪布料。 她走进来,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番,“怎么今天都不在家?” “好歹还有我一个在呢。”同心放下剪子,走过来接她的大衣,“怎么就都不在家了?” “……我是说,该在家的都不在。” 同心的动作停了一下,很是温和地点点头,“我明白女郎的意思。” ……她好像又有点不太会说话了。 “小郎领着阿草去先生那里了,四娘在李二媳妇那,”同心说道,“李二媳妇嘴虽然碎了点,但她心那样高,但凡剧城妇人身上有的花纹样子,她都得千方百计学了来,四娘这几谋划亲事,去跟她学一手怎么绣夹裙了。” “……亲事?”陆悬鱼愣了一会儿,“亲事?我怎么不知道?谁家?” “她那个倔强子,怕你知道,”同心絮絮叨叨地说道,“那位郎君出身大族,四娘怕自己配不上他,因此烦恼着呢。” 陆悬鱼站在门口,挡着同心关门了也没察觉,小小的眼睛里是大大的疑惑,硬是在那里想了一小会儿。 “她看上袁谭了?!” 同心惊恐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第310章 一个人打仗打多了,很多认知上会和普通人出现一点小偏差。 有些陆悬鱼已经意识到了,并且在努力去克服,有些她从来没考虑过,因此也就讨论不到克服不克服这一步了。 比如说关于“大族”这个词,她就得认真思考一下它的定义。 世上不可能只有汝南袁氏一家大族,比如“降临”了一下剧城的天使杨修,这位出身弘农杨氏,爷爷是太尉,爹爹也是太尉,同样也是闪闪亮的大族。 再比如下邳陈氏、颍川荀氏、辽东公孙氏、吴郡陆氏、鲁国孔氏啥啥啥的,都可以随便数出来。反正要说世家大族,肯定是有且有不少的,但她南北打了这一路,杀的世家比孙策少点,但也没少太多,尤其连袁术都被她砍了,那她肯定会对“大族”的印象产生一些偏差。 ——能被她记住的,才称得上大族,陆悬鱼的脑子里有这样一个朴素认知。 那现在翻一翻,在剧城的,被羊四娘遇到还高攀不起,而且家里有年轻漂亮小伙子的世家大族有哪家? 杨修点一卯就走了,孔融跟她关系还成,不至于说不上话,下邳陈氏算是她半个本家,除此之外还有谁家有年轻小伙子? 因此不能怪陆悬鱼的思绪飘到了伤势还没好多少就被上车送走的袁谭身上。 然而她知道了“平邑柳氏”之后,她也是认真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他家有什么人。 ……当然,不知道不代表就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种关系有可能是好的那一种,也有可能是不好的那一种。 羊四娘既然不想告诉她,陆悬鱼决定暂时先装不知道。 民还在慢慢地往家乡而归。 路上每到一座土城外,官府都会支起几个小棚子,里面不停地烧一些滚开的水,以及提供一些麦饼。 水是免费提供的,民不仅可以喝个足,还可以装水囊再继续上路,省去不少柴火。 而麦饼不是免费提供的。 那些麦饼并不好吃,麦粉是从粮仓底部搬出来的陈粮,不仅完全失去了香气,而且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儿,里面还掺杂了大量的糠,真是难吃极了。 但这样的麦饼也不是免费提供的。 那些自琅琊而归的民手上都有染了的竹签,用以分辨他们的身份,在回去的路上,百姓们可以用来领取麦饼,每领一次,便要收走一竹签。 官府向他们承诺,如果他们的竹签一直没有使用,完整带回了家乡,那么一竹签可以免去一人一年的口赋和算赋。 这样的一块麦饼,在丰年是不值一枚五铢钱的,而一家的口赋和算赋一年怎么也要数百钱,于是这竹签变成了很多人两难的选择。 “再忍一忍,”他们这样商量着,“饿得实在不行时,再去领麦饼吧。” “贵人们已经免了田税,若是能再免去这一年的赋税,这个家业怎么整治不起来!” 于是漫长的队伍里,总有孩子哭着喊着奔向堆着麦饼的棚子,也总有狈的父母拎起孩子照着股就是来几下。但最后拿着竹签去换麦饼的,通常是那些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明显走投无路的人。 这条民组成的长河慢慢向着西北而去,在剧城下分出几条支,有人继续向西,有人一路向北,其中有些一路上新结识的朋友,便含着泪眼,依依惜别,彼此约定了以后若是有机会路过对方的家乡,一定要前去拜访。 一辆辎车穿过这些民,缓缓地行进了剧城。马车前后皆蔽,令外人无法得见里面坐了一位什么样的贵人,只能从车夫与随车而行的苍头衣着与面貌来评判它的气派。 平邑县丞夫人坐在马车里,忍受着这一路的颠簸和摇晃,一声不吭,直到进了城之后,才终于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她一个妇人,领着几个仆役离家而至剧城,大不成个体统,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这位“行止有度”的夫人是断然不会这么贸贸然跑出门的。 就在昨,家中众人都以为已经被说服的四郎收拾了衣物,趁夜偷偷地牵了马,准备逃去剧城见他的心上人,被值夜的仆役抓到,惊动了全家。 县丞循规蹈矩了一辈子,没想过自己养出了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儿子,大怒着拎起了,好好教训了他一顿,打到血模糊,还气得不肯放下手里的子……但就这样,她这小儿子还是不曾认错,一心一意准备为了一个商贾家的女儿忤逆父亲。 要不是几个儿子磕头如捣蒜,就快要磕出血来,县丞大概是准备打死为止的。 既然往死里打都不曾给他打服,又不能真的打到死为止,就只能想一想别的办法。 柳夫人就是为此而来的。 她想求羊氏女为她家侧室,媒妁是不用了,那女子家中又没有父母长辈,请哪一位男长辈登门也肯定是不妥当的,再说她也想亲自看一看,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品行心,因此必须得自己登门一趟。 纳妾虽然不比娶那样隆重,但这毕竟是儿子喜的人。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