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冲他笑了一下,但也许是他这几未曾出屋,外面的光太耀眼产生的错觉。 但即使是那一瞬的错觉,都令他发了一会儿怔。 “郎君初愈,还是别在外面久站,免得又着凉的好。” “嗯,”他无意识地应了一声,目光忽然一顿,“那是什么?” “那位陆将军拿过来的茶饼,”仆役说道,“不是郎君喜的武茶,小人这就收到后面去。” “……拿来。” 仆役睁大了眼睛,看看小郎君伸出来的手,又看看小郎君的脸。 站在外面这么一会儿,那张原本就很白净的脸冻得更白了,偏偏两颊又爬上来一抹红。 仆役恍然大悟,恭恭敬敬地双手将这包徐州本地的茶饼递了上去。 郎君抱着这包茶饼,进屋去了。 不管陈群心里在想什么,陆悬鱼心里在想一件事。 袁谭被俘,这意味着什么? 曹和袁谭尽管算是盟友,但他们的战略意图是完全不同的。 对曹来说,徐州的土地是次要的,干死这个有威胁的邻居,令朝廷只能接受既定事实更为重要——除他之外,谁也不能当那个“天下人望”,他那个姓刘的,出身宗室的邻居更不能当。 对袁谭来说,这位大公子没有那么复杂的野心,他的想法朴素无华,他想扩大自己统治下的领土面积,但又不能回头向自己老爹要,于是只能向南扩张,顺带着,还可以给老爹看看他的本事。 剧城具体的情况她已经派信使去了,但在此之前,她心里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将军杀袁谭否?”徐庶这么问过她。 她摇摇头。 “放袁谭否?” ……心里也不得劲。 看看那些背井离乡的青州百姓,他们耽误了一季的冬麦,这意味着他们没办法在开的时候靠新下来的粮食充饥,他们要忍过一段青黄不接的漫长时间。 这种“忍耐”不是一千八百年后年轻人晚上不吃饭,忍一忍喝点水就能熬过去那种,它意味着男人可能会卖掉自己的和子,母亲会杀死刚出生的婴儿,甚至年迈的父母需要谨慎地选择一个不会令儿女为人诟病的方式,悄悄死去。 待到来年丰收之时,农夫便可以坐在田垄间,望一望目金黄,慨一声那么难捱的子也过来了。 还有更多不过来的人,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因为这场战争所带来的饥荒,悄悄消失了。 ——因为袁谭的一个念头,就那样悄悄消失了。 徐庶看了看她迟疑的脸,便出了了然的神。 “兵者,国之大事也,将军宜三思为上。” 天气越来越冷,帐篷里烧起了加倍的炭,但不必担心中毒的问题,因为这个时代的军帐不可能做到严丝合,反而四面到处都有一点看不到的,但能令朔风呼啸往来的小隙。 入夜之时,营中士兵早早都爬被窝里去睡觉了,士兵们没她这么多心思,一听说青州不用打仗了,睡得就特别香甜,于是寒风中还能听到远远近近或大或小的鼾声。 ……有点羡煞人。 她也躺在被子里,盯着兵器架发呆。 上面的那柄剑是她最近的佩剑,三尺余长的汉剑,百炼钢锻打而成,锋锐难当,但在这一路的频繁作战中,剑身也有了一些伤痕,待有空时,该送去铁官处重新保养一下。 下面四尺余长的那柄剑,剑鞘仍在,剑身却已经断裂了,安安静静地摆在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但当她思考这样的问题时,她的目光还是会忍不住看向它。 它会怎么说? 它会说刘备与袁绍是迟早要有一战的,哪怕田野荒芜,哪怕白骨盈野,哪怕千里无鸣,这一仗一定是要打的。 因为这个国家实质已经分裂了,不管是谁想要重新令它重新成为一个大一统王朝,仅靠王道是不足够的。 如果那些争霸的诸侯已经年老去世,换了一个不争气的,不曾经历过战阵的继承人上来,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但无论是袁绍曹,还是江东的孙策,都是年富力强的人,他们出身或许高贵,或许平凡,但都是从血里杀出来,泥里滚出来的,他们谁也不会心甘情愿被别人并。 她这样混沌而模糊地想,如果她的士兵都能回来,如果她有一万训练有素的兵马,她可以全据青州。 ……但真的太累了。 无论是她,还是主公,亦或者这片土地,都太疲惫了。 他们已经将领土扩展了一倍有余,但在新获得的领土上没有农夫与良田,只有离的饥民、白骨和荒土。 他们需要人口,需要粮食,需要经营…… 他们需要时间。 炭火烧得很暖,她带着许多复杂的心思,很快陷入了沉睡之中。 袁谭此时才刚刚醒来,脑子还有些不清醒,整个人似乎躺在被子里,又似乎浮在半空中。 外面有脚步声,有树枝扫落枯叶的声音,偶尔还有寒鸦三两声。 ……这里听起来不像泰山,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但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受了伤,因为他半个身子都在沉沉的钝痛之中。 不过这一点他很快就确认了,他想要伸出手时,锥心刺骨的疼痛令他明晰自己伤在臂膀上。 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听到声响,有人走了过来,轮廓刚开始模糊,然后变得清晰,连带着这间朴素得甚至寒酸的屋子也跟着清晰起来。 那是个陌生的男人,苍头打扮,只看了他一眼,便匆匆走了出去。 “袁谭醒了!” 袁谭浑浑噩噩的脑子在这一瞬间陷入了冰窖之中。 若他还在军中,怎么会有人当着他的面唤他的名! ……但他如何会被俘? 他被俘后,又会被如何对待? 他砍了祢衡的头,他砍了所有驻守千乘的士兵和民夫的头,一个活口都没留! ……那些人也会如此待他吗? 又有人走进来。 这次是个蜡黄脸的小个子,一身直裾,两袖以束袖拢起,那双眼睛扫过来时,不像在看人,倒像在看什么猎物。 “大公子醒了?”他笑嘻嘻地说道,“你睡了好几!” 他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尔是何人?此处何地?” “在下刘豹,此处是剧城,”小个子依旧笑嘻嘻地,“大公子住得可惯?” 袁谭用尚能活动的左手狠狠地攥住了身下的褥子,平复了一下心情。 “尔何为?” “大公子何必担心,”小个子伸出手去,夸张地在自己的鼻子前扇了一下,“这里的人不敢慢待大公子的。” 那只手轻轻地又放下了。 小个子的眼睛瞄到了这个细微动作,但他脸上的笑容还是没变。 “待袁公的人到了北海,大公子便可以回去了。” 大公子用一双恻恻的眼睛望向了他。 “速出!” 那个小个子不仅没有离开,反而上前了一步。 “大公子不必担心太过,袁公是必至的,”他说道,“须知父母哪有不疼儿子的呢?” 那两片嘴似乎还在说些什么,但袁谭已经渐渐听不到了,他捂住了口,难耐地了一大口血出来,又一次陷入了昏之中。 当陆悬鱼的兵马终于回到青州时,剧城下起了雪。 在冀州军缓缓撤去数十里后,白雪将这片战场上的所有痕迹都温柔地掩盖掉了。 孔融、田豫、陆白、狐鹿姑,还有一群大大小小的青州官员等在城南三十里处,待得快要堆成一个个雪人时,终于在白茫茫的风雪里见到了旌旗的轮廓。 “将军归来矣!” 她跳下马,一步步走上前去。 “我回来了。” 在她身后,还有许多百姓艰难地跋涉在风雪里。 他们也回来了。 孔融似乎瘦了许多,田豫黑了点儿,陆白看着好像没什么变化,但眼神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暂时没看到祢衡? 她挨个仔细看看时,正有一片雪花轻轻地飘落在了田豫的眉上。 “……国让受伤了?”她伸出手去,指了指眉边的那一道伤疤。 尽管有破相的危险,但田豫似乎一点也没有在意,听到她这样诧异的问话,反而微微笑了起来。 第301章 对于一部分人来说,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尚未结束。 比如旌旗上书镇东将军、费亭侯、兖州牧大字的曹,他要面临的这场战争比起之前还要棘手许多。 兖州已经下起了雪,而他所驻扎的钜野城中却未曾囤积足够的布匹,为他的士兵准备寒衣。 曹不得不下令,从城中征集衣物与粮食。 即使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政令,曹想得也很细致入微——比如说在军中找出钜野本地的士兵,给他们的亲人发放写明免除这次“赋税”的竹简。于是那些士兵可以涕零,着眼泪守在营中,看着同袍扛回一匹又一匹的布,抱回一捆又一捆的衣服,而不必去细想那到底出自哪位亲邻故旧的箱底还是身上。 这支兵马离开钜野时,带走了城中几乎所有的布匹和粮食,但那些饥寒迫的平民要如何度过这个冬天,已经不是将士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了。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