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些楼橹太过巨大,因此袁谭夜赶工,也只在四面造了不足二十架,石弹装填也需要花极长时间,这座城只要区区数,便会面目全非。 孔融装模作样地双手扶了窗,探头往外看一看。 “兵贵神速,他造得这样晚,是他的过失。” “他并非不想快些,”田豫说道,“只是北海坚壁清野得这样坚决,他又在千乘耽误了那么久。” 孔融扶着窗的手忽然用力,那黄泥筑成的窗顷刻便留了一个有些触目的手印。 千乘,千乘。 若是论到战事,这位不谙兵事的青州刺史是再窝囊不过,无用不过的一个人。 但即使是这样一个人,在听到这个词时,脸上也出了悲凉与愧意。 “正平凛凛烈士,吾不如也。” 除了第一被砸坏的两架巨弩之外,其余巨弩大多被拆卸下来了。 ……这东西很贵,而且田将军还没想好该如何反制那些在三百步外丢过来的玩意儿。 ……三百步,这是抛的距离,正常人谁会在这个距离上找准星呢? ……袁谭找到了,至少找到了将石头尽量砸在这条线上的办法,因此守军必须得先把这些贵重的巨弩收起来,以防万一。 但在西城墙上,正对着袁谭中军的方向上,留下了一架巨弩。 有十来个妇人围着那架巨弩,忙忙碌碌。 其余守军就在她们身边,战事不忙的时候,也会探头探脑,投去好奇的目光。 军中是不缺神手的,第一位便是跟随陆将军出征的太史子义将军,他不仅能百步穿杨,而且能在马上左右手齐发,是个万里挑一的神手。 在他之下也有几个能开三石弓的力士,但得并不准。 若说能开石弓的神手,军中也有,但石弓除非抛,否则不出三百步。 待说到这巨弩,大家更是心里没什么底。 但这样一来,这些士兵心里就更加狐疑,也更加不忿了。 若是有人能用这东西能中三百步外的敌人,那也应该是军中哪个百发百中的勇士,怎么会是这种妇人呢? ……不错,陆廉就是个妇人。 ……但谁也不会当她是妇人啊!他们都在背地里说,小陆将军是神佛化身,下来匡扶汉室的,至于男身还是女身,一点都不重要,你没听说过女人这么勇猛?那你听说过当世有哪个男人能立下这样百战不败的功业吗! ……哪怕是她的妹妹陆白,那不也是要靠谋略,而非勇武杀人吗! 因此这群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妇人在他们眼里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她们当中,有陆廉将军万分之一气质的,一个也没有,小兵们嘀嘀咕咕,估计是以讹传讹,有哪个小妇人瞎吹嘘,传到将军这里来了。 看她们怎么办!要是不中,将军那样铁面无情,必定会骂她们一顿! 但是……也别说得这样无情吧,听说她们营中也有些年轻女郎,说不定真有个美貌的女弓手!你们这样轻视人家女郎,说不准一会儿便要瞠目结舌! 他们这样指指点点,信誓旦旦,并且准备用这场热闹来稍微犒劳一下自己紧绷的神经时,那个神手终于现身了。 当健妇营的女兵将那架巨弩检查完毕,又装填好弩矢之后,她们稍微地散开,只留两个人在弩旁,协助弩手,于是那个神手便自一群妇人之间显现了出来。 她并不是士兵们想象中高挑白皙的美貌女郎,也没有什么英姿发的气质。 那是个黝黑壮的女人,至少三十余岁,粝的面容上见不到青与妩媚的痕迹,她的右臂比左臂明显了一圈,额头与手上都有些零零碎碎的疤痕。 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稀奇之处,这就只是个乡下随处可见的农妇。 当军官走上前去,询问她的时候,那个女人低眉敛目,低声答了军官的问话。 安静乖顺,看起来也是最卑微不过的黔首模样。 士兵们嘀嘀咕咕的声音稍大了些。 但顷刻间便被另一种声音盖了过去。 一阵接一阵低沉的战鼓声自城下响起!如同大地深处传出的咆哮! 袁谭又一次开始攻城! “列队!列队!”军官跑了过来,“弓手——!” 而正在此时,另一名军官也跑了上来,“矛手!矛手随我来!” “校尉,要矛手何用?” “下城墙!”那个偏将大声吼道,“将军有令!准备出城杀敌!” 守城的这名队率一瞬间便怔了,“城墙上人手不足,如之奈何?!” 偏将用力地吐了一口唾沫,“你去多寻些民夫来顶上便是!这等事还要问汝公不成!” 城中的守军没有那么足,这是毫无疑问的。 然而田豫仍然制订了这样一个计划。 如果继续守下去,他很确定仍然能够坚守十数,那时即使陆廉还未归来,但必定已有援军的眉目。 但在这十数里,剧城将承受巨大的伤亡,这座城池将变得目疮痍,哀鸿遍野。 因此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即使不能令袁谭退兵,至少也要扼制他那些楼橹的作用。 他考虑过以牙还牙地也用石头扔过去,砸烂那些车。 ……但比起袁谭只需要瞄准一条线,他的反击是必须瞄准数百步外的一个点,这太难了。 因此他要想一些别的什么办法。 比如说,袁谭的军队是驻扎在土山下的,土山上只有工匠与运送石头的民夫。 但每天都有那么一阵,一队骑兵举着旗,上了土山,而且这些骑兵会在剧城四面游走,但只会爬城西的土山。 这就很值得在意了,田豫想,袁谭很可能是觉得这个距离很安全,没人能伤到他,因此会爬一爬楼橹,居高临下地观望一下攻城的态势。 ……如果将军或是太史子义在的话,说不定是能留下他的。 尽管他们都不在,田豫仍然要试一试。 那个妇人仍然在盯着弩机上的望山看,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个什么。 但周围的守军已经无暇再看热闹了。 城墙上下,到处都是一片战火。 有被巨石砸出的缺口,顷刻便有冀州兵攀附其上,三五人一组,并肩作战,占住了这一片城头! 他们可不是那些青州匪类,更不是用来徒劳消耗守军人力的民夫,他们各个都是冀州兵,袁氏父子以恩义厚待他们,他们的父母儿都能在北国肥沃而宁静的土地上耕种生活,他们只需要不断进取,不断攫取荣誉与战功——无论生死,都能令家人活得更好! 先登的功劳那样光耀夺目,甚至盖过了太的光芒,盖过了生死的恐惧。 但对于守军而言,战功与犒赏都不那么重要——他们人人都听说了千乘陷落之后的遭遇。 他们也因此坚信,如果剧城失守,这也是他们将来的命运。 这也许是整个青州将来的命运!因此谁敢后退一步?! 他们就这样牙齿里冒出血沫,眼眶几乎也要裂开地上前去争夺,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把他们掀下去!掀下去! 城头如同一锅煮沸的热汤,所有人都烩在里面,哀嚎着,咆哮着,挣命着,连那些健妇营的女兵也拔出武器,同冀州人厮杀起来的时候,那个黑皮肤的妇人还在盯着望山看,一动不动。 天空上飞过一只乌鸦,盘旋了一圈,着寒风,向西而去。 寒风将十几面旗帜展开,那些旗帜稳稳地擎在骑兵的手中,自中军而出,爬上了土坡。 五座楼橹中,左侧第二座被反复加固过,因此比其他的楼橹更加结实一些,离远看也更加臃肿一些。 她的望山正对着那座楼橹。 有几乎看不清,如同一片鸦羽的东西,自楼橹间轻飘飘地打了个旋。 那个妇人的嘴角动了一下。 那不是鸦羽,那是一件皮光滑的黑大纛。 她轻轻地伸出了一只手,向着身边的一个妇人打了手势。 当那个女兵磕磕绊绊,自是尸体的城墙上跑下来时,传令官立刻便看到了她从怀里摸出的那面小旗。 “将军,袁谭登上了楼橹!” 袁谭的确是爬上了楼橹。 他今天的攻城效果很不错,尽管损失也很惊人,但他心里算计着,至少可以维持五这样的攻城规模。 但剧城能支撑多久呢?那些守军还有多少斗志呢? 他想亲眼看一看,因此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登上了楼橹。 这原本不是什么鲁莽之举,土山前面便是他的中军,后面是他的大营,他站在楼橹上,离城池有数百步之遥,楼橹上又防护极为严密,堪称万无一失。 尤其登高望远能令他一舒中郁气,他便更加喜这座楼橹了。 此刻这位年轻统帅将手扶在木搭建而成的围栏上,意地注视着那座被鲜血浸透的城池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异样的事。 ——吊桥在渐渐被放下。 “他要开城门?”袁谭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他为何要出城?” 他刚想要弯一弯,看得更清楚些的时候,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不祥的蜂鸣! 不,那不是蜂鸣,那是利箭破开空气时,发出的警告! 他的身体比他的头脑更快,想也不想地就准备趴下躲藏。 ——可是那支弩矢比他的反应更快了一步。 “他们说你是个神箭手。” “小人的夫家是猎户,”那女人匍匐在地上,“夫君一家擅,小人只是曾经跟着练过几次。” “你有夫家?你不是独自一人,入的健妇营?” “小人曾有夫家,还曾有几个儿女,”那妇人的头仍然低着,“现在都不在了。” 他们在连年的攻伐中散落在各处,化为了青州的野草,连她的魂也跟着一起丢在了那片袁谭与田楷相互攻伐过的荒野上。 她的手很稳,眼睛一眨也不眨。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