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座军营想要彻底击破并不容易。 淮不缺河,因此军营一路都安置在水边不说,每座小营之间又被陆廉有意以缁车隔开,再加上夜深沉,那些车子位置低矮,常常藏在火光之下,便成了骑兵的困扰,令他们不能随意突杀。 但即使如此,他的目的也已经完成了一小半。 在引发了那场营啸之后,陆廉的士兵自相残杀起来,也要好一阵才能扑灭,而在这样一个夜晚,难道她还有什么本事立刻集结起士兵吗? 要不是陆廉太过谨慎,以至于他无法接连于文则前后夹击这支兵马,他原本能立下比今夜更大的功劳! 曹纯不是一个狂妄的人,但当几处营地火光渐盛,他心中还是忍不住起了一点轻飘飘的,愉悦的心思。 火光熊熊,将这一片天空都点燃成鲜血般炽热浓烈的颜。 他看了一眼这片燃烧的天空,想要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领着身边的儿郎们再突杀一次——这一次,他要试一试中军营的分量! 但他的目光没能立刻收回。 因为就在浓烟与烈火,战鼓与金钲之中,升起了陆廉的旌旗。 雄浑的战鼓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火星似乎点燃了旌旗的一角,于是即使隔开近百步之遥,旗脚那隐隐的火光仍然落进了他的眼中。 曹纯的瞳孔一瞬间收缩时,旌旗动了。 天下没有哪支军队擅长夜战,因此夜战时真刀真杀敌的少,虚张声势,令敌方自阵脚,再待天明时逐个击破的才是正理。 因为这样的浓烟与烈火中,士兵们看不清令旗,找不到队率,只要有一个人慌了,他们很容易茫茫然地跟着慌了,然后尚未集结起来的阵型就开始崩溃。 但陆廉的兵马不是这样,那些士兵们彼此间喊的也不是“快跑啊!”“烧营了!” 当陆廉还没有出现时,他们喊的是——“将军在哪?!” 而此时陆廉终于出营了。 于是那些零零散散的声音变成了一股接一股,一浪接一浪的巨响,拍打着河水,摧击着山林! “将军!” “将军在那!” “跟着将军!” “跟上将军!” “将军来了!”他们的声音最后汇聚成这样一句意味明确得不能更明确的话语,“我们必胜!” 在这昏暗狭隘的营间小路上,士兵们一个挨着一个,藤牌向上,环首刀在下,队率发一声喊,刀手们便步步近! 虎豹骑强横,天下皆知,那又怎样?无法冲锋的骑兵是算不得骑兵的!战马的四条腿再怎样矫健有力,只要狠狠地一刀斩下去! 有不服输的骑兵扬起马蹄,狠狠朝着第一排的刀手踩下,沉重的马槊似带了千钧之力,一瞬便砸向那个士兵的头颅,带起一片血! 但第二排的矛手不但没有退却,反而以牙还牙地将矛尖狠狠扎进马腹之中,战马痛苦地长长嘶鸣一声,将骑兵甩下了马! 甩下马的骑兵便再不是骑兵,而只是一团还在气的罢了! 矛手拎起了长矛,用力扎了下去! “将军!他们渐渐起来了!” “不如暂撤,将军!今夜陆贼必已元气大伤,将军何苦再为她损兵折将?” 曹纯的目光从那个发出了人生中最后一次惨呼的士兵身上移开。 那面大纛渐渐近了,即使是他,心中也隐隐起了一层惧意。 与陆廉正面手,这是任何武将都不能拒绝的荣誉——但何其愚蠢? 趁着这场混还未消除,趁着她的士兵刚刚集结完毕,还不曾真正展开阵线,完成对他的包围,趁着……趁着陆廉营中那些骑兵还不曾在一片浓烟中寻到进营的方向! “传令下去,”他坚决地调转马头,“咱们撤!” 这场敌袭开始到结束,其实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营中的烈火还在熊熊燃烧,徐庶还在组织辎重营的士兵去提水救火,太史慈还在指挥弩手,围剿那些在恐惧中失去心志的士兵,而第一抹天光才刚刚染红一丝东方的海平面。 张辽带领着他的骑兵,在营地两里外的丘陵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片被火烧红的夜空。 “将军,我们可要回去救援?!” “小陆将军自己能应付得了,”张辽这样说道,“我带你们来,不是为了当个灭火的民夫。” “话虽这么说,”身边的偏将小声嘀咕,“将军既有心,毕竟也该陪在小陆将军身边才是……” 张辽的气息忽然为之一滞。 这些人不仅是他的部下,还是他的部曲或是乡邻,他们跟随他征战十数载,忠心耿耿,无可比拟,因此他从不骄横蛮地对待这些能够为他效死的人。 ……但这就产生了一个小问题。 这些并州人心里想什么,那就顺嘴说什么了。 ……跟吕将军似的,跟当初的丁建丁刺史似的,只要不违反军法,那张嘴想说点什么,张辽也管不了! 他们都是打了十几年仗的老兵,颠沛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战场上也能这般说笑不误。 张辽原本很有点自傲自己这支兵马轻生死的豪情义气。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不跟在身边,还带我们出来,留子义将军在营中……” 那人还在小声嘀咕。 “夜袭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张辽怒骂道,“谁许你们替我生这般妒心了!” 偏将小心地瞥了他一眼,又瞥了山下一眼,而后神情忽然一肃。 连同他身边那些下马休息的骑兵,仿佛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一般,也纷纷站起身,向着这个方向看来。 “上马!” “上马!” “他们既有胆夜袭,”张辽一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拎过一支马槊,“就当做好回不去的准备!” “好叫他们见识见识咱们并州铁骑的厉害!” “不错!” 战马自鼻腔里打了一个嚏,而后轻轻地抖了抖鬃。 这些并州骑兵早在曹纯冲进营中时便跟随张辽离了营,夜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曹纯与自己的骑兵尚不能时时聚拢在一起,又如何能查明这些并州骑兵的动向? 陆廉所建的营地是不适合骑兵冲锋的,但出了营地,这一片丘陵平原就再无妨碍了。 天光似乎又明亮了一分,闪在槊尖的寒光之上。 这一抹寒光正指向撤出军营,企图逃走的那一群骑兵。 “留下他们!”张辽厉声道。 回应他的不仅是并州骑兵们众声如一的怒吼,还有低沉如雷鸣般的马蹄! 第278章 天亮了,清晨河边的雾气与木柴燃烧过后的余烟混合在一起,于是整座军营都变得雾气氤氲,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 她很悉军营的清晨,也悉这样的晨雾,尽管雾气后面的人影晃动,看不分明,但只要仔细听一听,就能听到许多声音。 有士兵晨起时磨磨蹭蹭收拾行囊的声音,有火坑里的木柴仍在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汤锅里浓稠的麦粥已经沸腾,却离香甜可口还远着,需要再耐心地熬一熬,听那咕嘟咕嘟的声音再馋一阵锅边打转的傻小子们。 除此之外,还有换岗的士兵嘀嘀咕咕的谈声,有马夫清晨收拾马棚的抱怨声,有河水过的潺潺声,有点了一夜的火把上最后一滴桐油发出的爆裂声。 但今天不同。 当她走进那片雾气,那些影影绰绰的,晃动的,懒散的,神抖擞的,心眼都在等着吃早饭的士兵不见了。 他们似乎就藏在雾气里,似乎还在兴致地谈,但离近时声音没有低下去,血腥气却越来越重。 它变得黏腻、浓烈、黑暗,似乎伸出手去,都能在那冰冷而厚重的血雾里寻到一抹血痕。 当她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时,那些悉的声音便在一瞬间消散了。 这座小营里静极了,只有烧尽的帐篷,没烧尽的铺盖,以及从营地各个角落里冉冉出来,最后汇入低洼处的血潭。 民夫与弩手穿梭于其间,前者收集辎重,后者收集弩矢,而后又有士兵将一具具尸体搬出来,放在营前的空地上,很快就摆了一排,又一排。 他们表情各异,有的似乎仍在噩梦之中,有的却十分安详。 仿佛他们并不是死在了离家还有数百里之遥的地方。 仿佛他们已经回到了家乡。 雾气又浓重了起来,于是那些窃窃私语渐渐又缭绕在她的耳边,眼前,最后沉入心灵深处。 “咱们快到家了?” “快到了,快到了,过了下邳,就是东海。” “东海也不是家!” “东海离北海不足百里,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小陆将军……” 她听到这样的声音如海浪一般,不断冲刷着这座军营,不断向她而来。 “小陆将军,会带我们回家吗?” 想回家——什么人会不想回家? 那些兖州人也会想,难道他们就不想回家吗? 这一场轻巧的夜袭如意料中那般给陆廉带来了巨大的混,甚至引发了营啸,毫无疑问,曹纯的作战计划已经成功了。 他不需要靠这支骑兵剿灭掉陆廉全部兵马,他没有那样的实力,但他有不断让陆廉失血的能力。 这支虎豹骑损失了十余人,对于曹纯而言已经是个相当令他心痛的损失。因为接下来他还需要率领他们继续反复地扰陆廉行军扎营,直至寻找到机会,或是与于合围,或是令陆廉的兵马失血过多,无法再对曹公造成任何威胁。 但当他下令撤退,向着他们早已筹谋好的,数十里外的营地而去时,这些骑兵怎么也没想到,自营外数里的山坡上忽然卷来了一阵狂风! 自离营开始,张辽就一直在远处观察并估量着这些骑兵的行动路数。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