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时时都在攀爬,每向上一步,就要忍受着刀一般的寒风,针一样的雨雪,但她又似乎只能向上,不能低头。 下面不是万丈深渊,而是她踩过的一步步阶梯。 每一步阶梯都是用士兵的尸体搭成,她的士兵,敌人的士兵。 她踩在那些再不能归乡的灵魂之上,成为了令百姓敬仰,士族敬服,敌人敬畏的名将。 天下人皆知!她是不败的陆廉! 但她的士兵已经没办法再战斗下去了,有没有人知道呢? 二百里外有她的主公,以及这个时期最伟大的战略家。 “我的士兵……”她说道,“他们疲惫至极。” “我知道,”关羽声音平和地说道,“我准备将所有士兵集结在一起,你的,我的,还有这两赶赴淮安的郡兵,你挑选出尚有一战之力的带走,伤兵留下便是。” 她惊呆了。 但关羽的神情也自然极了。 “守城与粮草运转事,由我一力承担,于那贼匹夫若是死心不改,我也必斩了他的头颅,你不必担心!” 这位北地大汉自案后起身,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忽然伸出了手,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既有连番破曹的战绩,这最后一战自该由你出战,”他定定地看着她,“我阿兄的身家命,就给你了!” 城中与他们所估计的差不多。 下邳城自然囤了粮草,但是粮草官原本算计的守城士兵也只有五千,这想得一点都不错,因为如果守军超了一万,那本就不必困守城中,等待援军。 毕竟在所有的守城战里,困守孤城都是人数极占劣势的下下策。 因此没有人准备过这种“如果十万百姓冲进了下邳城并且要吃要喝你该怎么办”的预案。 它现在就这样不真实的发生了。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帐篷或是草棚,到处都散发着无法忽视的臭味。 下邳城中的原住民与民会为了门口的一小块空地而吵起来,但那只不过是物价飞涨的一点余波而已。 民不断涌入时,城中的物价也在飞涨,直到现在,铜钱已经什么都买不到了,有人开玩笑喊出了五十万钱换一斗粮食,没有人应他。 糜竺让出了自家华美的宅邸,下邳陈氏在犹豫之后,也作出了这样高风亮节的举动,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天气寒冷,百姓们即使挤在一起,卫生状况堪忧,但也不容易立刻就爆发瘟疫。 但他们要吃饭,为了让他们能吃到饭,刘备想到了一切能想到的,做到了一切能做到的,甚至连士兵们也跟着一起挨起了饿,一天只能吃一顿饭。 但即使如此,城中粮仓的存粮还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曹也许还能支撑一个月,但下邳城无论如何也支撑不过一月。 仅仅是为了博取宽仁民的美名,这座城池的主人即将要带领他的兵马走上绝路。 ——主公疯了。 这样质疑的,不信任的目光渐渐地落在了那个老革身上,跟着他在城中慢慢走动,跟着他穿过了一户又一户的低矮草棚,跟着他绕过了一口又一口水井,跟着他走上城头,跟着他一起看向城外遮天蔽的兵。 那些兖州兵,每一个人都像一把刀。 而这个人的身后只有一群疲惫又饥饿的士兵,以及一座疲惫又饥饿的城。 他怎么能赢? 袁谭也是这样望着城头上的祢衡。 这座数度攻伐,数度修缮的城池竟然守住了五! 但它注定见不到第六的清晨了。 这座土城已是伤痕累累,攻城的士兵踩着云梯车攀登而上,数度抢占了城墙,又数度退了回去。 他们每进攻一次,城头上就留下一片守城士兵的尸体,那些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尸体,那些仍然睁着眼睛,扭曲着五官的尸体。 袁谭骑在马上,注视着这座残破的土城,似乎快意极了。 他甚至狂妄地策马向前,几乎进入了守城士兵的箭雨范围。 “大公子——!”郭图连忙想要制止他。 “无事,”袁谭笑了一声,“两天前他们的箭就已经用完了。” 他自然不是想来送死,他就是特别想亲眼看一看这个心存死志的守城将领,凭着那双好眼睛,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人。 那人看起来浑身是血,受了很重的伤,因此本看不清穿了什么衣服,只能模糊看到他靠在“祢”字旗帜下。 他的身边所剩的士兵已经寥寥无几。 夕的余晖慢慢洒向这座黯淡的孤城,因此显得他更加孤寂,更加狈。 但那人似乎狂妄得本看不清他的处境,当他察觉到这十几骑跑到城下时,那人便摇摇晃晃地又一次站起来了。 “祢衡!”袁谭冷笑了一声,“你还不降吗?!” “大公子——!”那个不知死活的文士摇摇晃晃地走到女墙边,用尽最后一口气,大声地喊了出来,“你身为长子!连令袁公立你为嗣的本事都没有,我便是降,也不降你——!” 袁谭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他的嘴可怕地颤抖起来,英气的面孔扭曲起来! “杀了他,”他神经质地大喊起来,“杀了他!谁得了他的头颅!这座城便是谁的!!” 祢衡的血已经将要尽,他原本还想再喊几句,可实在没有力气再喊下去。 这座城谁也得不到,他想,谁也得不到。 待到天,这无数尸骸埋在土地,化为风时,那些携家带口,拖儿带女的百姓会回来的,小陆将军会带着他们回来的。 他们才是这座小城真正的主人啊。 “既如此,容我一整兵,后启程。” 陆悬鱼这样回答到,于是周围又是一片低低的气与惊叹声。 【很好,你想通了,】黑刃的声音很愉快,【这一仗就应该由你来!这是你应得的。】 【任何人都不该得到这样的机会。】 这样的回答不能令黑刃到意,她耐心地等了等,发现它确实不愿意理她,只是在这样沉默的僵持之后,它还是勉强地问了她一句。 【那你为什么没有拒绝呢?】 【青徐危如累卵,倾覆只在一刻之间,】她说道,【我不能拒绝。】 【……为了别人?】 【为了我自己。】 当她走出县府,已经暂时结束战争的淮安城正在慢慢恢复一座小城应有的模样。 有点邋遢,也有点破旧,不太起眼。 有商贾卖力地招呼她要不要看看新编的草鞋; 有妇人拎着木桶,成群结队地一边去打水,一边起劲地抱怨自家夫君; 有稚童在街上跑,踩翻了哪个老太婆的竹篮,引得后者然大怒,叱骂连连。 但在这座城池之外,还有无数的百姓在冰冷的长夜里忍受着饥饿与恐惧。 他们等待着青徐最后一支军团的到来,已经等得太久了,那支关陆所率领的兵马,能不能像一柄利剑,破开冰冷浓重的夜雾,来破晓的那一缕风? 【这世上很多人都有一个深蒂固的想法——战争是解决矛盾的最后一种方式,只要能打赢一场战争,下一场战争,再下一场战争,他们就可以通过战争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不错。】 【我要让他们知道,】她注视着这座平静的城池,【他们什么也得不到。】 第275章 碎石铺就的街道被清扫得很干净,两旁挤了百姓,有些是本地人,衣着尚还算体面,有些是滞留于此的民夫,相对褴褛些。 但他们都在盯着她看。 看她的执旗兵在前开路,看她的戟兵在后阵,看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看长戟的尖端闪着寒光。 当然,他们看得最多的还是她这位骑在马上的将军。 在她于军中挑挑拣拣,整装待发时,城中的百姓们也在想方设法用他们的方法帮点忙。 比如说替她请一位法力高强的巫师,用香油和丝帛来换取他对这支军队的祝福。 ……听起来有点悉,且有点怪怪的。 再比如说进行一些野祀,祈祷那些山神,水神,以及那些故去之人的魂都来保佑她。 ——保佑她能够击退曹,能够将兖州人彻底地赶出徐州,赶出他们的家园,百姓们已经习惯了这位徐州牧,不愿意换成那个残暴无道的曹将军。他们的确是这样想的。 ……在听说这一路野祀之事时,她稍微地困惑过。 实际上曹对自己的百姓并不算残暴,兖州在他的治下虽不称富足和乐,但也是能让百姓安静过子的地方。 他并不嗜杀成,他是懂得百姓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的。 “残暴”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但什么样的人会选择这种手段? 当陆悬鱼想到这里时,她已经将要走到城门口了。 一张张或兴奋,或惶恐,或期待,或不安的面孔被她短暂地抛到了脑后。 她忽然转过了头。 在人群最前面一晃而过的小个子似乎很是眼,一样的小鼻子,小眼睛,一边的眉上有颗痣。 那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衣服也很眼。 他似乎是跟着一个少年在一起的,但身边有没有相貌与他肖似的汉子呢? 他有没有找到他的耶耶和阿兄呢? 旌旗已经过了城门,陆悬鱼还是没有寻到那个叫“阿熊”的孩子,只能有些遗憾地转过头。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