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陆廉开始忙碌起来。 各种守城的材料被源源不断地搬到了城墙上,擂木、滚石、绳索、木柴,而后是大量的水,大量的油,陆廉还命令人寻来许多油布备在城墙上,又命人将许多口大缸埋在了内城墙的脚下。 守城士兵被分为许多组,其中城门与粮仓都被严加防守,想要再像以前一样在粮仓附近随便晃一晃,几乎是不可能了。 这些事情说来十分絮烦,做起来是加倍的繁琐,因此在狐鹿姑看来,陆廉光是忙于筹备守城之事便应当耗尽心力,实在想不到她能够频繁地在城中街头巷尾出现的理由。 ……但这样的风声渐起。 为了能够让每一个留在城中的平民都有地方住,小陆将军派了许多小吏与功曹,走街串巷,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探问他们的姓名、籍贯,然后将那些同乡之人尽量凑在一起,互相照看。 狐鹿姑听了这样的消息之后,沉默了很久。 “我们在这里没人认得,什么人也不会住进来,阿兄何故愁眉不展呢?” 吴九这样不解地发问时,这个匈奴骑兵小头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她存的就是这个心思,要将那些没人认得的人找出来。” 那个匈奴汉子脸上全然都是不解,令他不得不将话说得明白些。 “你细想一想,她进城之前,这城里如筛子一样,随意进出,什么样的人都能来得,她要如何排查?”狐鹿姑说,“她若是一个个地严查责究,势必人心惶惶。” 守城之时,士气是极其重要的一件事,若是城中军民一心,哪怕是一座土城,也能固若金汤。而陆廉既想要排查那些混进来的细,又想安抚民心,因而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 千乘不是什么大城,进城的多半是附近郡县的百姓,没有什么远道而来的民。农人一辈子的际都在附近的十里八乡中,因此只要把他们凑在一起,若是有生面孔在,时间不要很久,谈吐间便能出破绽。 吴九想了一想便明白了,一瞬间大惊失,“若是如此,我们岂不是要败?!” “慌什么,”狐鹿姑说,“你忘记了,我们同祢从事还说过话的。” 他可是记得祢从事还欠了他一封手书。 城中几乎没有从平原郡国来的人,之前田楷与袁绍互相攻伐,平原十分荒凉,后来袁谭占据了平原,又征发了许多艰难活下来的青州人为士兵,因而狐鹿姑这个身份的确是有些蹊跷的。 但好在这件事被报给祢衡之后,那位年轻文官想了一想后,竟然真的出了一丝内疚的神。 “我记得这个人,他的确是很久以前就来了,我还同他说,要安排他一家老小去剧城的,”他这样同那位年轻将军说道,“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也不来寻我,如何这般胆小呢?” “平民不知道你说的话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心血来,这的确怪不得他们,”陆廉安了他几句,“除却排查籍贯之外,你还要尽量派人去整治城中的恶之徒,还有要清扫街道,清扫得更频繁一些,那些秽物运上城头便是。” 祢衡不解地睁大了眼睛,“运上城头何用?” “……这个你就别管了,”陆廉跳过了这个话题,进入了下一件事,“还有,征发民夫,每给他们三升粟米,强壮些的教他们演练守城,次一等的要他们往来搬运物资,无分男女,但先从那些穷苦人里选。” “是。” 狐鹿姑便是这样亲眼见到了陆廉的。 他作为一名民夫,中规中矩地跟在队伍中,准备往城头上运送一些物资时,与这位女将军擦身而过。 她穿了一件半旧的皮甲,外披一件灰罩袍,年纪大概二十出头,身材清瘦,面目平凡,除了背后背了一柄的确比汉剑更长几分的重剑之外,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剑客,更像一个街头随处可见的年轻人,眉目间没有对城下强敌的忧虑不安,也没有什么成竹在或是志得意。她只是一边走路,一边专注地听着身边的功曹向她报告,关于城中治安状况有所好转之类的一些琐事。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这样一个人,狐鹿姑是不会相信传说中的“陆廉”长了这幅样貌的。他想象中的这个女人应当是汉人美女最典型的鹅蛋脸,柳叶眉,肌肤如雪,并且有着一双能够摄人心魄的美丽眼睛,这不仅是许多匈奴骑兵私下里的猜测,甚至也是冀州军中那些士兵们的猜测。 只有这样的女人,才会被刘备所宠,对于枯燥而乏味的军中生活来说,这是多正常的推断啊。 但仅以他进入千乘之后所见的一切,以及在那条河畔所目睹的一切而言,陆廉不是这样的人。狐鹿姑想,他可不会想要这样的情人。 但他会承认他可以接受这样一个统帅——她的确是有这样的资格的。 他想将城中的这一切告知他的首领,其中包括了许多推翻他原来预测的重要信息,但陆廉将城门关得很严,且也看得很严,城中之人不仅不能随意出城,这些民夫也不能在没人看管的情况下在城墙上随意走动。 在袁谭攻城前,陆廉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向城中百姓们宣布,有许多支援军就会到来。 仅以狐鹿姑的看法来说,他觉得陆廉只是徒劳地鼓舞士气,并非获得了什么实质的信息。 据说袁谭并没有再送信进城中,他一心一意想要攻下这座城,放干北海郡的血。 因而这场心照不宣的攻城战在陆廉进城之后的第五天开始了。 袁绍擅攻城,于是虎父无犬子,他的这位长子也继承了这一点,民夫堆起土山之余,又砍伐树木,修建云梯车。 与陆悬鱼想象中的那种长长的梯子不太一样,袁谭这边的云梯车是底层有轮子,中层用牛皮覆盖,箭弩不穿,上层不仅折叠了好几层,而且顶端还要镶嵌大铁钩,以作钩援。 这些沉重且昂贵的攻城器械原本准备用在剧城的,但即使不得不拿来攻打千乘,它们也不是袁谭先拿出来的东西。 ……先拿出来的是青州人。 这些被怒了的,嗷嗷叫着冲锋的青州人一波接一波地顶着城头守军的箭雨,冲过来烧毁鹿角,死一波,又有一波,等到鹿角烧毁,推倒劣的牛马墙后,又开始填平壕沟,为后方的先登死士们准备出一条通途。 毁掉城外这些简单工事花了几天时间,青州人甚至试着搬来梯子尝试了一下攻城,尽管收效甚微,但他们将千乘城正门前这一条壕沟的确是填了——先是用土石,后是用尸体。 陆悬鱼注意到,除了青州人之外,这其中还有一部分匈奴人,这些匈奴步兵也被驱使着攻城,但很显然士气特别不行,与被驱赶的奴隶差别不大。 而那些匈奴轻骑并不负责攻城,他们绕城而走,偶尔会近前两箭,只要守军弯弓搭箭,立刻又会退走。 关于这种手行为,陆悬鱼干脆下令在城头铺几个草席,不为别的,只为多留些骑兵的箭下来,这玩意也是可以循环利用的。 在最初的几试探攻击之后,在围城的第九,袁谭开始了真正的攻城。 金鼓齐鸣,响彻整片大地,依旧遮不住惨叫与呼喝声!先登死士们披了牛羊皮子攀附在云梯之上,躲避箭雨,一旦云梯勾住城头,便立刻将身上皮衣扯掉,飞速爬上城头! 守军这边不停地投以擂木滚石,还有那些收集来的秽物,用大锅加水煮得沸腾后,又一锅接一锅地倒向城下,泼向云梯上的士兵。 于是一波跌落如雨,一波立刻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地附上! 千乘城左右并无山川河为倚仗,此刻又被围得水不通,远远望去如同大海之中的一叶孤舟,似乎陷落已经是早晚的事。 于是这样的消息被斥候快马急报,一路送回了下邳。 刘备见了信之后有些发愣,似乎也不曾想到这场战争能打到这个地步。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将信递给了身边的文士们。 众人传阅过后,面面相觑,又将目光小心投向了主公。 “战事竟能如此?” “小陆将军兵力不足,的确……” “主公作何想耶?” 这位三十余岁,游侠出身的诸侯想了一会儿。 他心中的想法,这些文士们也清楚雪亮:徐州还在缓慢恢复中,四周皆是强敌,如果真与袁谭争夺青州,难免力不从心。 因此刘备也如他们所想一般,开口了。 “我准备写封信给袁显思,”他说道,“咱们要是帮不得孔北海,那就将青州给了袁谭也没什么。” 尽管有些软弱,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徐州打不起这样的仗,这就是现实。 张飞脸一变,几位文士互相看一眼,倒是想点一点头时,刘备又继续说下去了。 “但悬鱼是自平原时一路跟着我到这里的,他得放她好好地回来。” 仿佛是作为这句话的佐证,刘备站起身来。 “翼德且去整军,再为丹杨兵分发武器,”他说道,“除此之外,征发诸郡兵卒——” “主公?!” 刘备仍然很平静。 “若是袁家的小公子不愿意听一句劝告,我便只能同袁本初会猎青州了。” 第198章 天光渐暗,太逐渐移向西边广袤无垠的平原,对面暂止攻城,于是兵士们可以小心地将城下的伤员带回去救治,城墙上的守军大概是为了节省着那点守城材料,也没有再接再厉地往下扔石头和粪汤。 纵使如此,千乘城下还是飘着刺鼻的气味,血腥与腐臭混合起来,令人甚至无法探一探头,只要在女墙边走过,就会忍不住地干呕。 但现在没什么人有空扶着墙干呕,他们还有事要忙。 城墙上的守军也会受伤,有时是因为先登死士爬上城墙与他们砍杀搏斗所至,有时是因为城下箭与投石所至,土山在一天天增高,其余各种攻城器械也在紧锣密鼓地组装中,恐怕再过一两天还会有更多的巨石砸过来,因此这些伤兵需要立刻抬下去进行救治,而缺口也要立刻调集其余兵士甚至是民夫来补。 四周有呻声,但几乎每一个还活着的伤员都得到了救治。 有煮沸过的清水清洗他们的伤口,有干净的细布进行包扎,但包扎之前也会有医师烤红了手里的匕首,然后悄悄拿过来,突然按在伤口上——然后那人就会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这样做是可以止血的,就是实在太痛苦了些,当然这些伤员的痛苦是能够得到补偿的,在包扎过后,他们可以获得一小碗浊酒。 酒这东西是粮食酿造,平民一年到头鲜少能摸到它的边儿,甚至连狐鹿姑这样的匈奴小头目也鲜有开怀畅饮的机会,因此便显得格外珍贵些。但陆廉下了令,说喝一点浊酒有助于他们安神止痛,因此这些伤员就可以在同袍的羡中慢慢地品尝这来之不易的犒劳——如果说有什么人比他们的犒赏更加丰厚,大概是那些再也无法品尝美酒的人。 狐鹿姑跟在祢衡身后,肩膀上扛着一袋粟米,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年轻文官的背影。 这件袍子很不干净,但也是他刚刚穿上的。 在袁谭攻城的这几天里,这位祢从事经常半着上半身,肩上扛着一袋土,跟着他们这些民夫在城上城下跑来跑去,修补被打碎的城墙。 这也是很不寻常的,狐鹿姑想。 大汉的士人应当是狡猾、傲慢、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他第一次见到祢衡这种士人,初见时的文雅风度再也不见,两只眼睛通红,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 如果说陆廉是千乘城里最有权势的人,那么祢衡毫无疑问是位居第二位的,但他甚至连吃饭都没有时间吃,民夫们开饭时,他便也过来拿起一块饼子,进嘴里,含含糊糊地一边吃,一边走来走去,指挥民夫继续往城墙上抬东西,再从上面往下抬伤员——因而当他与陆廉撞上时,他那幅模样也吓坏了陆廉。 “……祢先生?你……你没受伤吧?” 这位祢先生的头巾取了下来,给一个伤兵简单包扎了大腿,因此他现在连头巾也没有,蓬蓬的发髻在外。一并的还有他的上半身,上面布了泥巴与干涸的血迹,整个人显得肮脏极了,也狈极了。 “无事,无事。”祢衡窘迫地了自己的膛。 ……血块和泥巴块噼里啪啦落在了地上。 “将军你看,都是别人的血。” 陆廉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睛别开了。 ……这个场景连身旁的狐鹿姑都觉得很是有些难堪。 ……这位将军不是个女子吗?!祢从事脑子里是缺了一点什么东西吗! 不过陆廉很显然不想说这些琐事,她重新看向祢衡,语气很是严肃,“城墙上危险,你还是——” “砰——!” 一块三尺长宽的大石头呼啸而至!砸得整片城墙仿佛都跟着晃了一晃! 但更麻烦的是那块石头好巧不巧砸进一口油锅里,于是惨叫声连连! “快来人!快来人!” “这就来!吴四!快些!快些!”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