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军在最后的两三天里走得慢一些,因而算是以逸待劳,冀州军走得快一些,略有些疲惫,而且冀州军因为赶路的时间有点久,前军和中军拉开了一点距离。 但这没有什么关系,用作先锋的五千青州兵数量仍然远超北海军,此时列阵向着河边走来,乌的旗帜上书“青州刺史袁”,乍眼一看,十分唬人。 和这个时代差不多的诸侯一样,在战之前,也就是昨天晚上,袁谭派人送来了书信。 内容没啥好说的,这位主帅的语气很是冷漠,不耐烦,表示你赶紧投降就不杀你,不投降的话等抓到你就算你是个女人也要砍了你的脑袋。 ……就很男女一视同仁的袁大公子。 ……但话说回来,这事儿有点尴尬啊。 ……因为她这边的旗帜,是“青州刺史孔”。 袁绍表袁谭为青州刺史,刘备表孔融为青州刺史,因此这场战争不管哪一方获胜,反正都是青州刺史获胜没错了。 陆悬鱼骑在马上,晃了晃脑袋,想把脑子里这点轻佻的玩笑晃出去,然后聚会神地注视着前方正缓慢移动过来的敌阵。 清晨的雾气刚刚散尽,留下的是一片晴空下的美景。 这条小青河水清且浅,水十分缓慢,趟过河本没有什么困难。 只不过离这里不远的河下游处,有一处拐弯的地方,河道窄了些,而且水也明显变急。 她是因此选择了这里当战场的。 这一片河滩旁郁郁葱葱的青草已经被踩了个遍,委顿在地,却透出了一股草汁的芬芳,引得刚刚苏醒过来的虫儿飞来,又立刻被吓走。 那些士兵已经开始过河, 陆悬鱼转过头去,看了传令官一眼。 鼓手敲起战鼓,钲手敲起金钲,刹那间肃杀之气传遍整片大地。 “弓兵在前!” “长牌兵其次!” “矛手!矛手!” 两方箭雨互相倾泻,时不时便有士兵惨叫着倒下,但更多的士兵举着盾牌,一边小跑,一边拔出长矛,投掷过来! 与此同时,骑兵自青州军后冲出! 看着虽然不是匈奴兵,但数量也少了许多,只有三五百骑,她下令自己留下来的那数百骑兵上前阻拦袭扰。果然这支青州军并非以骑兵取胜,重点仍在中间数千兵卒身上,当他们终于冲到面前,北海兵也立即上,于是在刚开始的几波箭雨、长矛的试探攻击后,弓兵后撤,矛手拔出短戟,这场战争终于正式开始。 在这场战斗开始前,青州兵就发现了一件略有些蹊跷的事情。 对面这支兵马左翼与右翼厚重,而中军却显得稀疏许多,这显然是犯了兵家大忌的。 一旦中军被打穿,整个战场将被分割,左右军无法相顾,很快就会被逐个击破,这样浅显的道理,难道对面的主帅真的不明白吗? 但话又说回来……听说对面的主帅是个女人,还是一个因为受到刘备宠而获得了官职的女人。 有这样的荒唐的名声,难道会是一位不世出的名将吗?那些关于她的剑术、关于她的神通、关于她用兵的传言,恐怕都是一些无稽之谈吧! 青州兵就这样带着志得意的信心与力气冲了上去,然后他们觉得——果然不出所料! 中军不断后撤,阵线也在不断变薄,杀穿一层!再杀穿一层!很快就能击穿中军,分割开这支军队,然后将他们歼灭—— 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倒下时,没有人在意,这是血横飞的战场,河滩迅速被鲜血染红,而后那些浓稠的血浆溜进了小河里,河也变换了颜,除了血浆之外,还有不同阵营士兵的尸体与断刃残肢,厮杀与呼喝,金钲战鼓的昂之声,充了这片空间,因此不要说第一个士兵倒下,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第二十个,第三十个,也不会有人在意。 只有人踩过他的尸体,眼睛里淌着鲜血,牙里冒着血沫,继续向前,再向前! 但青州兵终于发现他们打不穿中军的原因了——那个女人就在这支中军的尽头,是她带着数百亲兵,守住了左右翼的连接点。 大纛(dao 四声)就在她的身后,金鼓也在她的身后,只要杀了她,只要杀了她!他们甚至不需要分割战场,北海军的左右翼将军心大,不攻自破! 主帅亲临战阵不是什么稀奇之事,无论袁绍、曹都曾有过这样的往事,刘备也是从万军之中一路杀到今天这个位置的老革。 但他们与陆廉都不同。 那些豪杰在作战时会振臂高呼,鼓舞士气,因而不如说这些主帅亲临战阵,拿起武器对敌时,对军心的作用大过他们本身作为一个战斗者的作用。 而陆廉是的的确确守在了中军的阵线上,不曾退缩! 当青州人刚刚发现这一点时,他们欣喜若狂! 割下一个将军的首级,这是天大的功劳!谁能不垂涎这样的功绩!谁能不为此拼死而战!他们因此一个接一个地冲上去,像水一样涌了上去,想要杀死这个守在阵线上的主帅! 而她的回应便是那柄剑。 她的剑挂着一串又一串的血珠,在光下反着暗红的光芒,轻薄妖娆,却带着浑厚得可怕的力量! 那岂止是一个人,简直像是一座山! 那些传言原来是真的!原来当真有人能够一人一剑守一城!原来真有人能够媲美勇武冠绝天下的温侯吕布! 但她只是一个人而已,她身边也只有数百名亲兵罢了!难道她不知道疲累,难道她能这样杀光五千青州兵吗?! 下一个,也许就是下一个士兵,就能捉到她因疲惫而挥剑无力的那一刻,也许下一个士兵就能割下她的头颅! 没有人在意她是不是饵,即使她是饵,对于士兵们而言惑力也太大了! 因此他们同样也没有察觉到北海军的左右翼将战线拉得越来越长,直至最后包围了整个青州军,他们只是渐渐觉得人与人之间的隙变得越来越小,空气越来越热,呼也越来越不顺畅,那些长矛从四面八方的长牌隙中扎了进来,密密麻麻,扎得他们鲜血直,遍体鳞伤—— 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这样的念头不是哪一个青州兵的脑子里迸发出来的,而是从什么地方听到的。 “被包围了”这样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不知道是自己人,还是北海人的声音——这两者之间哪有什么区别!北海人也是青州人! 青州兵开始变得慌,四处寻找起突破口,他们要打破这个包围圈!他们必须打破这个包围圈!才能获得一条生路! 除了永远不能击穿的中军之外,他们终于在右军的阵线上找到了一个缺口,那个缺口迅速变成了唯一的一条生路! 尽管有军官在大喊大叫,要他们不要上当,尽管在逃出缺口后,青州兵面对的是骤然变得湍急的河,但他们仍然想也不想地就跳了下去! 【我这算吃老本吗?】 当力骤减之后,陆廉的前方又一次被中军卫队所护住,她退后几步,注视着这混却胜负已定的战场。 【只要你运用得当,一招鲜也可以吃遍天。】黑刃这样客气地夸了一句,【你有什么后手吗?】 【当然,】她愉快地注视着这条小河的另一边,【我的确从中军里分出了一小股兵力,准备要痛打落水狗。】 【所以你觉得,冀州人会不会有什么后手呢?】 随着黑刃的声音暂时停下来,她在这片充了金戈与战鼓、惨叫与哀嚎的战场上,锐地听到了另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 与其说那是一种声音,不如说是大地的震颤——坚定而有序,带着强横的力量,缓缓而来。 【我以为袁谭的冀州军团会走得更慢些,他们之间相隔了十数里,至少应该这个下午赶到才对。】 她不无遗憾地说道。 第196章 一场胜利与一场溃败之间,到底有多远的距离? 陆悬鱼想,要看她的命令层层传达到士兵时有多久,又能执行到什么程度。 现在她就见到了这样一幕。 冀州军不会以行军的阵型快速冲进战场,他们需要调整阵型,需要缓缓进,这些都需要时间。 因此那些青州兵割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以军官为首,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要士兵们稳住阵脚,等待援军的来临,另一部分则认为既然援军来了,更要向着那个方向努力奔逃。 于是在这个包围圈里,越靠近出口的部分溃散得越厉害,反之离出口越远的部分,就越能努力反抗。 她骑在马上,皱眉看了一会儿。 想要全歼这支青州兵,狠狠放一次袁谭的血是不可能了,她必须小心谨慎,应对袁谭主力的进攻。 “鸣金收兵,”她说,“我们也需要重整阵型。” 变故就出在此时。 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这是最基本的军事指令,对于后世之人来说,没人认为这样简单的指令还有什么贯彻不下去的问题,但它的确是出问题了—— 当她的包围圈因为鸣金而出现数个缺口之后,青州人不再犹豫,争先恐后地向着冀州军的方向逃去,为了能够跑得快一些,藤牌兵丢下了藤牌,戟兵丢下了长戟,甚至还有旗兵丢下了旗帜。 每一件都是令人垂涎的战利品,每一件都在战后换取军功,而军功又意味着犒赏。其中例如旗帜的犒赏是极高的,甚至可以说如果将这些战利品中贵重的部分带回去,换来的犒赏足够家中一年的吃用! 北海人什么时候打过这样的胜仗! 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大功! 大敌在前,但走得很慢很慢啊!这时间太充足了!他们尽可以多杀一个人,多捡一把兵刃,多夺一面旗!还有,还有那些尸体的鼻子!多割下一只!说不定这一战后就能升任为队率!不仅能多分一块田地,还能买一头小牛犊!等转过年去,小牛犊长大了,那就是一份极体面的家当了!这几年人人都说大汉气数将尽,洪水、瘟疫、旱灾、寇,没完没了地摧残着这片大地,普通百姓哪有那个本事在这样重重天灾人祸的情况下攒出家业?! 他们哪一个没有听过,见过,经历过邻人饿死,亲朋饿死,甚至是自家亲人病饿而死?! 他们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多挣来一袋粟米?! 但战争就不一样了! 只要有了这些!他们的家人就再不必挨饿! 要是错过了这场大战,下一次发财,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金钲急促,军官也在大声喝骂,声声催着他们回到阵线上去! 可是再等一等!再等一等,身边的同伙兄弟不也没回去吗?再抓到一个倒霉鬼,再割下一只鼻子—— 战场混一片,军官喊破了嗓子,金钲敲得人快要聋了。 但没有什么能阻止那些士兵争抢战功的行为。 照中天,太升到了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刻,将这一片被鲜血染尽的河滩上所发生的一些都呈现在光下。 那些浑身鲜血,在尸堆中贪婪翻找,如同食尸鬼一般的,是她的士兵啊!他们一个个仿佛发了狂一般,听不见军官的责骂,听不见金钲的催促,更看不见步步近的袁谭的冀州军团! 这是什么样的军队? 这就是她带领的军队,指挥的军队。 【我对我个人的勇武产生了新的认识。】 【不错。】黑刃似乎在嘲笑她,又似乎在安她,【但实际上,很多的旧式军队都是这样的水准。】 如果不是她靠着自己的勇武稳定了中军阵线,如果不是青州兵轻敌冒进,这场战斗不会这样轻易分出胜负。 这里或许有一点战术水平的作用,但她必须清楚认识到,北海兵的素质本质上与青州兵相差不远,想要驱使他们如臂使指,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