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薛闲自己也在借着铜钱修养脊骨,没那工夫给玄悯找茬,于是整个屋子便一片寂静,静得方家的人都不太敢来打扰。 先前晚饭时候,江世静和方承曾来请过人,结果敲了门却不曾听见应声,差点儿以为屋里的两人出了什么事。还是江世宁借着纸皮身体的方便,从门里探进去了一个脑袋,左右看了一眼,出来便冲姐姐姐夫摆了摆手道:“暂时别来叫门了,他们若是饿了,自会出门的。” 他不大懂玄悯和薛闲具体在休养些什么,但看着便高深莫测不宜打断,况且这两位祖宗身体本就异于常人,少一顿多一顿于他们来说并不要紧。 方家和薛闲、玄悯还不悉,只知道两位都是高人,而世上高人大多有些怪脾气怪习惯,为了免犯忌讳,他们自然以江世宁的话为准。 平里方家戊时不过便要歇了,这人多,到了亥时才陆陆续续歇下。院子里各屋的灯火一盏一盏都熄了,细语谈也渐渐小了,最终变得院静谧。 薛闲睁眼的时候,三更的梆子已经响过了一阵,宅院各屋的人都沉在梦乡,只能听见一些依稀的鼾声。屋里灯油烧了大半,灯芯许久未拨,显得火光昏暗。 不过他睁眼并不是因为鼾声吵人或是油灯将枯,而是因为额上贴着的纸符莫名发了烫。 因为融了一龙骨,薛闲自己本就有些烧,而贴在他额前的纸符却比他还烧得厉害,烫得连他都觉得有些灼人了。他“嘶——”地轻了一口气,皱了眉朝玄悯看去,轻喊了一声:“秃驴?” 玄悯没应。 “秃驴?把这破纸揭了,大半夜的我也作不了妖。”薛闲忍着额前的灼烧开口说道。 却依然无人应答。 “秃驴?”薛闲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连喊两声后,又换了喊法,“玄悯!别装死了,我知道你没睡。” 他借着昏暗的光,瞪着榻边打坐的人,等了片刻,却依然不见玄悯有丝毫动静。 “你没事——”一句话还不曾说完,薛闲便觉得额前灼烫的纸符陡然一松,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从他鼻前掉了下来,落在了地上。 纸符一落,薛闲便能动弹了。他也顾不上其他,连忙纵着二轮车匆匆挪到榻边,试着碰了碰玄悯搁在膝上的手。 结果他刚抓了玄悯的手指,就被烫得一惊。 是了,那纸符是玄悯所制的,出现异样自然跟玄悯也不了干系。 “喂,秃驴?”薛闲探了探玄悯的脉,发现脉象又急又重,莫名让人有种焦灼不安之。 难不成又是那痣出了问题? 见识过玄悯几次异状,薛闲几乎是下意识要去看玄悯颈侧的那枚小痣。但屋里灯火过于昏暗,那小痣出了什么状况着实让人看不清楚。薛闲不得已凑近了一些。 那枚小痣倒是没蔓出什么血丝,但薛闲却有些不自在了—— 因为玄悯的体温着实太高了,凑近之后,他颈窝皮肤上蒸腾出来的热意不可避免地烘着薛闲,带着一点儿微微的汗,让本就燥热难平的薛闲更热了一层,直冲头脑,蒸得他脑中莫名有些发空。 以至于他鬼使神差地移了目光,不知不觉从盯着玄悯颈侧的痣,变成了盯着玄悯的侧脸。 约莫是热气蒸人,容易让人变得懒散,他目光落点有些虚,也不知是落在玄悯的眉眼上,还是鼻梁骨上,抑或是…… 不过高僧便是高僧,即使周身烫成这样,单单看脸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玄悯神未变,和傍晚阖眼时一模一样,若不是薛闲能摸到他急促如擂鼓的脉,能受到他不断散出的热意,说不定会被他沉静无波的模样给骗过去。 不知是因为薛闲身上的热意影响,亦或是别的什么,玄悯的脉越来越重,颈窝间的热意也越蒸散越多,薛闲懒懒地看着玄悯静静阖着的眼,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居然有些不想动弹。 就在他热意熏脑的时候,他按着玄悯腕脉的手指无意识动了一下。 玄悯重如擂鼓的脉跟着一跳,半睁开了眼,偏头看向薛闲。 有那么一瞬,两人的鼻息几乎是在一起的,让人恍然产生一种格外亲近的错觉…… 第57章 骨中丝(二) 玄悯半睁的眸子几乎和屋内的昏暗融为一体,让人看不清他目光的落点,不知是结在薛闲同样茫的眸子里,还是汗的鼻尖,亦或是更下面一些…… 两人身边似乎落下了厚重而无形的屏障,一切来自他处的杂音都被阻隔在了屏障之外,遥远而模糊,唯余沉重痴的鼻息一下一下……将周遭全部填,给人一种惶然的错觉,好似整间屋子都仄狭小起来,让人移不开,也挪不动。 玄悯被薛闲按着的手腕忽然动了动,反手捉住了薛闲的手指,强硬地翻转过来,将薛闲的手紧紧住。不知是不是身体的反应导致他把控不住手上的力道,他抓着薛闲的手攥得格外紧。 这时,薛闲才在茫然和中后知后觉地发现玄悯身上是汗的,不论是脖颈肩臂还是手掌都是汗的,他在翻转手腕屈起关节时,手指因为而滑进了薛闲的指里,攥紧时,指间的皮肤难以避免相互摩挲……那种亲近的错觉便更重了,甚至能称得上亲昵了。 玄悯半醒似的阖了眼又半睁开,一滴热的汗滴不知从他下巴或是哪里滴落下来,刚巧落在薛闲下巴尖,又顺着他的脖颈一路滑下去,洇进了前衣襟下。 薛闲鼻息蓦地一重,脑中顿时一个灵。 后院外的街巷里,不知哪里的猫闹起了觉,长长地叫了一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活似就蹲趴在边似的。 玄悯似是被这猫叫彻底吵醒,他手指间猛地收了一下力,重新阖上了眸子。 薛闲眼皮一跳,被他捏着的手指下意识缩了一下,整个人骤然坐直了身体。而在他打算回手纵椅子退到一边时,玄悯也已经坐正了,他双眸依然阖着,神未动,捏着薛闲的手却已然松了开来。 他双眼阖了许久又重新睁开,静静地看着一旁的薛闲,道:“坐远一些。” 语气一如既往平静无波,但嗓音却比平低一些,还透着一丝微微的哑意。 薛闲虽然已经让到了一边,但先前住的心跳和脉搏此时像是骤然找到了出口,续了命似的疯狂跳着,几乎就贴着薛闲的耳边擂着鼓。以至于他耳朵都是“悉突、悉突”的搏动声,本没听清玄悯那低低的一句话。 “嗯?”他应了一声。 情绪还不曾从先前错觉的亲近中出,以至于他这一声带着一些鼻音,显得温顺而懒散。 玄悯静了片刻,终于还是淡淡道:“无事。” 薛闲的脉逐渐恢复常态,他轻出了一口气,但右手被捏得发麻的指骨关节却在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他一边松着右手的筋骨,一边默默驱使着二轮车来到桌边,背对着玄悯,借着拨灯芯的工夫,下了那股不大自在的觉。 灯芯被拨了几番,那一豆火苗变长了一些,整间屋子骤然亮堂许多。薛闲转过椅子,借着亮堂的火光,看清了玄悯现在的模样—— 他身上薄薄的一层僧衣已经被汗浸得,肩背、手臂的肌轮廓被勾勒得半隐半现……不管方才这些能勾起多少别样的意味,眼下冷静之后再看,着实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看着他这一身汗,又想到刚才他异于平常的体温,薛闲难得为人着想了一回,问道:“我去给你些水来,你清洗一下?” 以玄悯受不了一切脏污的脾,对这一身汗必然是难以忍受的。但是薛闲只考虑到了这一点,却忘了旁的。比如清洗总是要衣的,再比如这屋里可不止玄悯一个人…… 不过他问出这话之后,就想起了这些,顿时又想把刚才那句给回去。 玄悯兀自打着坐,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睁开眸子扫量了薛闲一眼,又淡淡地闭上了,道:“不必,你坐远些便行了。” 薛闲没好气道:“……我这是多讨你的嫌,再远就出屋了。” 玄悯眼也不睁,在薛闲挪回“灵气充足的墙边”后,才沉沉开口道:“不是。”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鬼知道他这“不是”在答什么。 薛闲坐着的地方在侧,从他的角度能看见玄悯的侧面,还被帐挡了大半。不过这半遮半掩的,刚巧能减轻先前的尴尬,让人彻底放松下来。 而之所以说是尴尬,是因为……先前有那么一瞬,薛闲能觉到自己身体有了些反应。当然,他及时将那反应止于蠢蠢动,只是…… 不知道玄悯有没有相同的状况。 他手肘搁在这二轮车高低刚好的扶手上,指关节松松地支着头,懒懒散散地倚在座椅中,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拨着那串铜钱,拇指在铜钱的边缘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目光一会儿落在微微抖动的油灯上,一会儿又落在玄悯身上。 照理来看,他那一身汗,若是真有反应,应当更明显些才对,可架不住他那极度内敛克谨又冷冰冰的子,让人很难将他同某些俗世之事相联系。更何况他还盘着腿打着坐,僧袍前摆罩在膝前,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可好好的,怎的就突然这样了? 夜里过于安静,时间逝便显得格外缓慢,薛闲百无聊赖地琢磨了一番,突然想起了玄悯虎口上被他舔过两回的伤,以及江世宁没说完就被玄悯打断的话。 薛闲:“……” 他算是明白江世宁为何让他别用龙涎了,可这提醒着实晚了一步。 他在心里干笑两声,默默坐正了身体,显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好让自己不那么像始作俑者。而后也不再盯着被坑的玄悯瞎琢磨了,而是做贼心虚地闭上眼,捏着铜钱老实休养去了。 这一夜的休养着实和以往不同,兴许是又拾回一龙骨的缘故,又兴许是因为玄悯的铜钱有两枚已经解了制。 先前他只能觉到缺少筋骨的地方有隐隐的酸热意,能受到断骨处十分,似乎要往外节。而现在,血脉里奔涌的热和先前融进体内的龙骨陡然间有了鲜明的去向,它们在断骨处聚拢,就像是断骨的延伸一般,从那处凝出了一道丝。 那道丝仿佛是活的一般,随着薛闲凝神聚气愈发深,那道丝也在缓缓的,一点一点地伸长,只是这过程极度耗费心力,仅仅是一晚的工夫,断骨中的丝刚了一小半,薛闲却好似耗费了半月的心力一般。 到天蒙蒙亮,方家众人陆续出屋门的时候,薛闲已经撺掇了不用睡觉的江世宁,打算去找间食肆些吃的。 “阿宁,薛……公子,你俩做什么去啊?”江世静梳洗过一番,正打算些药汁给那三个出疹子的乞丐,见到这两人朝后门走,便叫住了他们。 “去趟荟萃居。”江世宁对清平县出名的酒楼还是知晓的,勉强能给薛闲带个路。 “荟萃居?”江世静奇怪道,“大清早去荟萃居做什么?早点陈嫂已经在准备了。” 江世宁摆了摆手,“这祖宗可挑嘴了,他可不分早点晚点的,只吃,还得是大菜。” “这个时辰,就是去荟萃居订菜,也得等人家做呀。”若不是薛闲和玄悯,方家夫妇俩说不定还在那温村耗着呢,不好死活都不知。所以方家上下对薛闲和玄悯都存着又敬畏又的心,喊个简简单单的“公子”都觉得怠慢了,又怎么可能任由薛闲饿肚子? 她说这话时候,陈嫂刚巧从灶间出来,两人对视一眼,陈嫂一拍巴掌,“荟萃居的那些招牌陈嫂我都能做,薛少爷你想吃哪样尽管说,我手脚够麻利,保管一会儿就凑一桌。” 江世静也点头道:“过会儿让杏子给陈嫂帮个忙,你们昨个儿饭菜也没顾得上吃,这会儿能不饿么。” 在人家家里,薛闲自然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地点上一大桌,于是他难得好对付地说了句:“那就有劳了,随便些,有就行。”反正他不吃草。 不过…… 他左右看了看,冲江世静和陈嫂道,“可否劳驾备些热水?那秃……玄悯昨夜烧了一身汗,得清洗一番。” “烧了一身汗?”江世静和江世宁姐弟俩一听这话,骨子里的大夫病就犯了,近乎异口同声问道:“可有别的反应?头疼么?犯不犯恶心?” 别的反应…… 薛闲干巴巴道:“没有,以他那身骨也不大会是受寒受热,兴许打坐打岔了走火入魔呢。” 江家姐弟:“……”走火入魔听起来比头疼脑热严重多了啊祖宗! 但是想起“高人总有些高人病”,江家姐弟又觉得自己或许确实不方便多问,于是暂且听了薛闲的话,让人先去备着热水了。 薛闲一想到昨夜的事,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能在屋外呆着就不会回屋里去。于是他跟着江世宁一顿转悠,又跟着陈嫂一顿转悠,最终被陈嫂请出了灶间,默默回客堂桌边呆着等饭吃了。 江世宁一看见药便闲不住,跟着姐姐去备药了,客堂里只剩下看账本的方承和薛闲两人。 薛闲兀自琢磨了下,还是开口冲方承道:“请教个问题。” 方承捏着账本的手一顿,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有什么尽管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龙涎听说过么?”方承不是江世宁,他不知道薛闲的真身是龙,薛闲问起这事来便不用多顾忌脸面,“有什么功效?若是用在寻常人身上,有什么害处么?” “……”方承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道,“听是自然听过,见是肯定没见过。功效么……都存留在传言里。” “传言里怎么说?” “就……姑娘碰到了龙涎,便怀孕产子了。”方承大约是个不会说故事的,干巴巴地一句便讲完了。 薛闲:“……” 这乐子有点大。 方承又道:“现世也有些传言,净是某某地方某人有缘得之,卖了个天价或是着人入药,据说除了治伤治病有奇效、能解百毒之外,还有些旁的作用,多是滋壮催怡情之类的罢,说是延续的子不短,不过也仅止于传言,真有治伤治病有奇效还能解百毒的奇药,有生之年若是能见一回,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他跟各种药材打惯了道,说起这些功效来一本正经的,让人起不了任何狎昵的心思,但是吧……ZZWtwx.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