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忠对他来说,仿佛是他和那人之间仅剩的一点遥远的联系了。 但魏瑄自己也是初入门,秘术又被封,整天被卫宛盯着,稍有举动就要挨罚扣分。 不过他这些年也看多了战场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只略施小计就让傅昆自食其果被关了闭。从此盛忠就特别崇拜他。 盛忠非要替他修缮屋宇,魏瑄拗不过,就答应让他简单地打点下手,有点危险和技术的活,还是自己来干,怕盛忠不慎伤到。 “休息会儿罢,快到上课时间了。”魏瑄望了望山间高升的头,把汗巾在溪水里洗了洗,递给盛忠。 盛忠憨憨地接过来。 看着朝下盛忠汗津津的圆脸,魏瑄忽然意识到,那人真的已经离开了。 如今闭上眼睛,眼前再也不会出现萧暥的身影。也许再过上几年,十几年,连那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容颜也模糊了。 他知道,即使现在说着永不忘记的话,可几十年后呢? 在纷繁琐事的消磨中,那些曾经风起云涌、金戈铁马的岁月远去了,他也已泯然众人。 那时候,他是否还能记得在那些风云的岁月中,如惊鸿掠影般的人? 比离别更让人伤怀的,其实是淡忘。 他着光眯起眼睛,眼睛进了风,有些酸痛。他十七岁,好像已经过尽了一生。 他坐在木桩上,看着不远处,朝跃出山间平台,照着古松下入静打坐的老人们。 他们也是像他这个年纪入的玄门,直两鬓苍苍还徘徊在识义级别,每天观云打坐,一生犹如白驹过隙,蓦然回首已是百年身。 魏瑄觉得这可能也是自己的归宿了。 这个结局看起来比囚在绝壁万仞、暗无天的断云崖要好上很多。 可是对魏瑄来说,没有萧暥的子里,无论是徜徉在这山间的桃源仙谷,还是被囚在森的绝壁崖底,其实都是一样的。 每一天再也没有区别。 子如水,世界喧嚣纷攘,对他来说,只有红颜白发,寂寞永存。 好在这几天繁重的体力劳动暂时填补了那人离开留下的空白。 魏瑄发现劳损筋骨,果然是个自我调节(自)的好方法。用辛苦劳作来充实没有那人的世界。 他在光下挥汗如雨,肩背的肌也比以往健实了不少,皮肤不像以往那么苍白,面部轮廓更加英朗深刻,唯有一双眼睛依旧如水寒玉般,深深地不见底。 “这不是我们的天才吗?”一道戏谑的声音传来。 一只脚踏在了他刚刨好的木料上。光照在这翘头云锦履上五斑斓。这是大梁城纨绔们新行的样式,容绪先生的最新设计。 玄门规定所有弟子都要穿‘校服’,但是没有规定鞋履,所以家财丰厚者也就只有在鞋履,带这些细节上偷偷炫耀了。 傅昆刚从罚闭中出来,就看到魏瑄也在受罚,心中颇为畅快,“季师弟怎么在这里干活?” 他笑得不怀好意: “我看你这里人手不够啊,我来帮你吧?” 他话音未落,脚下一踹,哗啦一声,堆叠的木材滚得地。 “你是来找茬的!”盛忠气得脸圆鼓鼓的,但是他个子矮小,打不过人高马大善于格斗技击的傅昆。 “盛忠,算了。”魏瑄道, 哪里都会有这种人,这让魏瑄想起北皓,当年秋狩时,他曾被北皓气得像盛忠一样横眉怒目,还是萧暥替他出的头。想在想来,恍如隔世。 如今,他不会因为这些人生气了。魏瑄看都不看傅昆,兀自起身继续干活。 *** 不远处,一棵古槐参天而起,虬曲的枝条掩映着旁边高耸入云的阙台。 阙台上站着两人,一人昂然而立,身姿拔如孤松,另一人则放松地倚着栏杆,修眉俊目,如风的桃李。 这两人一个冷峻深刻,一个散漫旷达,气质迥异,却都有一种凌云般的超,仿佛静立云端,俯视世间众生的神祗。 “你招的都是些什么人?”倚在栏杆上的青年道,“你不能光看家世门第骨如何,素质上也要把一把关罢?再招来一个薛潜,你怎么办?” 卫宛冷峻地看了他一眼。 东方冉,也就是薛潜,是玄门的一道狰狞的旧疤,此人说揭就揭,毫无心理负担。 玄门中人都畏惧卫宛,很少有人敢直面卫夫子严厉的目光,可对方却不为所动。 那个口无遮拦的家伙就是魏瑄那个古怪的隔壁邻居。 此人名叫墨辞,常因信口开河,行为放诞而和他人显得格格不入,自称是玄门的一股清。 墨辞说的没错,玄门在百年前的那场大战里损了本,乃至长期人才凋敝,这些年一直在招人。 新的大战将近,卫宛难免有些切,招的人多少良莠不齐。 墨辞叹了口气道:“我说大师兄,咱们招人也要讲点质量。和苍冥族之战不是仗着人多势众搞群殴,还是要看骨,你看看你招了那么多人,结果连一个都天阵都凑不齐。连傅昆这种人都招进来,这不是给玄首丢人吗?” 卫宛面一沉,道:“招傅昆进来,不是因为他骨佳。” “我就知道。”墨辞出了然的神情。 他看了一眼卫宛,懒洋洋道:“要我说,最厉害的还是玄清子师叔啊,当年卖了映之一杯情怀,反手甩给他一个烂摊子,优游岁月去了。这些年玄门把他的价值都要榨取光了吧?” 卫宛眉头耸起,这小子这张嘴果然没个把风的。 谢映之不仅是晋谢氏的公子,而且,其人光风霁月,当年他在成为玄首前,就已经名天下。 所以,谢映之成为玄首不仅使得玄门和晋谢氏关系密切,进而在世家公卿间游刃有余,得到了名门望族的支持和士人们的追捧。而且谢映之的倾世风仪还引了无数世家公子纷纷加入玄门。 任何一个门派的发展都是需要人脉和资源的。更何况当时已经是在幽帝末年,大雍朝内外困、危机四伏,玄清子很可能已经目光锐地看到了即将要到来的世,只有谢映之成为玄首,才能为了让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玄门能经得住接下来的风雨,在诸侯争霸的世,保全玄门,也保全那些秘密。 而且晋谢氏和公侯府还是世,玄门就间接地得到了公侯府的庇护。葭风又离永安那么近,在这个世里,玄门不仅没有继续衰落,反而得到了发展。 玄清子此举颇多心机,哪里是当年空有野心、踌躇志的薛潜能理解的。 “薛潜在清鉴会得了第一,师叔却把玄首之位传给没有参赛的映之,所以薛潜就不服了吧?”墨辞摸着下巴,颇有意味道。 玄清子一句“映之心最佳。”就把玄首之位传给了谢映之,也把这烂摊子给了谢映之。 薛潜曾以为,把玄门给谢家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子,玄门会彻底倾颓,在世里灰飞烟灭。 但谢映之却如风化雨,润物无声,让玄门这片凋敝的焦土又萌发出了生机。 “映之也是妙人啊,如源头活水,总是涓涓不断地给你们提供新的……”墨辞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此刻正悬空着两条腿坐在栏杆上。身边卫宛面深峻,他说出下面那个词,可能会被对方一脚踹下去,他舌头上打了个弯,“嗯……青年才俊!” 卫宛沉着脸,“ 映之也是你叫的?” “哦,谢玄首。”墨辞敷衍道,并没有听出增加了多少尊敬的意思,看向远处竹林中正在训练的剑修弟子,“这些孩子里很多人都是冲着一睹谢玄首的风仪来加入玄门的吧?结果每天吃苦受伤,别说谢玄首如沐风的亲自指导了,连个面都见不着。每天就只能对着一脸苦大仇深的戒尊,你们这不是坑人吗?” 面对脸越来越黑的卫宛,他仍没有半点收敛些的自觉,“还好有齐师姐温柔可亲,你不觉得最近训练负伤的人更多了吗?” 他两条腿吊儿郎当地挂在栏杆上,也算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卫宛有事要问他,早就把他从这里踹下去了。 卫宛抬手遥指着魏瑄道:“你善于望气和推演,你看他如何?” 墨辞道:“资质倒是不错。” 卫宛目光隐隐一锐:“说详细。” “所以你就这样折腾他?拔苗助长?” 卫宛耐着子道:“玄门修行本就是磨砺意志筋骨,平若太安逸。” 墨辞瞪大眼睛:“卯时起,丑时休,一天十堂课,隔三差五有训练,每月考试,五十七条戒规,你管这叫太安逸?你们这都是些什么人?” 卫宛道:“看来你积忿久。” 墨辞:“我能积什么怨?我又不是薛潜。” 卫宛眼底掠过一丝寒。此人又提薛潜,挑衅意味浓重。 墨辞权当没看见,“就算是薛潜,他当年自似的用功,搞得心理都扭曲了,花了十三年才升到守境,哪比得上我一年连升三级,入门五年就够收徒了,我这才叫天生颖悟,但我不想收徒罢了,有徒弟怪麻烦的,不就端茶洗衣倒夜壶吗,我自个儿都能干,等等……”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出悉天机的目光,“你是有意不想让那孩子升级?让他永远困在玄门。” “今天这个傅昆不会是你派去的吧?” 卫宛眸光冷峻。 墨辞摸着下巴:“魏瑄如果憋不住把傅昆揍一顿,罚上加罚,就要扣掉整整一季度的学分,大师兄,你这样有点损啊。” 如今魏瑄既失去了秘术,又不会玄法,废人一个。如果不能通过年考升级,或者升级地极为缓慢,比如要花上十年升到识义级,再花上二十几年升到破妄。到时候,魏瑄都已经年过花甲了,还能有什么作为?就算他是个魔头,也没有什么公害了。 岁月蹉跎,朱颜白发,世间还有什么利器堪比光之剑更锋利呢? 这就叫做温水煮青蛙,慢慢耗死他。等到他须发斑白时,一生已经过去。蓦然回首间,年轻时波涛汹涌的岁月,曾经世洪间惊了时光的人,都不过是茫茫江上一道飘渺的远影。 魏瑄是自愿入玄门修行的。既然入了玄门,就要遵守玄门的规则。 魏瑄曾经是卫宛的学生,卫宛了解他,魏瑄某些方面像魏西陵,做事极为认真,这样的人遵守规则起来,就会和玄门的升级制度死磕到底。 修玄法未必能化解他的心魔,但是,修玄法却能困死魏瑄的脚步,让他一生都无法踏出玄门。 卫宛道:“他修秘术,有心魔,我不得不如此。但是他未犯大过,我不能将他关进断云崖。” 墨辞有点佩服,这一招太隐晦了,杀人于无形,都不需要将他关在断云崖。玄门的一套规则,自然能把魏瑄耗到在这里终老。 卫宛看向他:“所我要让你看看他的气运。” 墨辞看着山风中汗浃背地干活的魏瑄,道:“如果我就说他器宇非凡,非池中之物,虽然现在潜龙在渊,但必有冲天之时……” “当真?”卫宛目光一利。 墨辞:“那就是我有意坑他了。” 卫宛被他气得一口气噎住。 墨辞继续吊儿郎当道:“如果我还嫌坑他不够,就再加个有弑君之相帝王之命,他是不是一辈子都别想出去了?但我跟他无冤无仇的,干嘛要坑他?” 卫宛听得他说了一大堆,以为就要到点上了,结果全篇废话,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就在这时,山间忽然发出一声巨响,如晴空惊雷,简直像要把山谷劈开一般。一时间震得动山摇。 弟子们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顿时慌起来。 墨辞皱起眉:“这个睡神怎么醒来啦?不妙啊。” 他话音未落,下方又传来哗啦一声响,就连正在修缮的破屋像倾斜的水面,摇摇晃晃地垮塌下来。 傅昆正躲在檐下,抬起头时,脸惨变。 原来他被刚才这一声嘶吼惊到了,吓得躲到了废屋里,慌中大概撞倒了一松动的廊柱。ZzwTwx.cOM |